华瑶很难相信她出身贱籍。
几年前,华瑶曾经教过齐风写字。齐风进宫之前,从没摸过笔杆,他错失了童子功,就再也不可能练出杜兰泽惯用的这般字体。
华瑶心中百转千回,语调仍然四平八稳:“各位请落座吧。”
议事厅的偏厅里有一张大圆桌,华瑶端坐于主位,众人围坐于桌边。华瑶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她的侍女们从侧门进入,在每位宾客的面前摆出了一份荤素皆备的食盒。
虽然华瑶不得圣宠,但她毕竟是公主,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她的厨子也是从京城带来的。厨子在汤丰县就地取材,做了今天这顿午膳,包括清炖肥鸭、四喜饺子、牡丹酥、八珍糕等等宫廷佳肴,色香味俱全。
杜兰泽正要谢恩,华瑶制止道:“我原先就想设宴款待诸位,无须多礼。”
华瑶提起筷子,众人开始进膳。
杜兰泽坐在华瑶的右侧,谢云潇坐在华瑶的左侧,这一文一武两位贤才的仪容都很好。他们用膳的时候,不言不语,坐姿端直,显然遵循了严苛的家风。
谢云潇的父亲是镇国将军,而他的母亲来自簪缨世族,永州谢氏。谢云潇的舅父和姨母都是永州的清流名士。他的外祖父更是一位翰林学士,负责修治历朝历代的文史,深受当今圣上的器重。
谢云潇的家世殷厚,父族母族皆是达官显贵。杜兰泽的言行举止并不逊色于他,那么,杜兰泽的身世又是怎样的呢?
华瑶心不在焉地吃饭,有意无意地偷瞥杜兰泽。
杜兰泽好像知道她正在窥探自己,眉眼间流露出清浅的笑意。
恰在此时,谢云潇忽然说:“殿下。”
华瑶转头看他:“嗯?”
谢云潇道:“无事,您请慢用。”
华瑶悄悄地问:“既然没事,为什么叫我?”
谢云潇冠冕堂皇道:“感念殿下的一饭之恩。”
华瑶对他十分大方:“等我去了凉州,我送你几个厨役,京城带来的。”
然后,华瑶又扭过头,关怀起了杜兰泽:“兰泽,你勤勤恳恳,殚精竭虑,不仅审查了犯人,还记录了卷宗,你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杜兰泽也很会打官腔:“草民才疏技拙,若能为殿下分忧,便是不胜荣幸之至。”
华瑶早就料到杜兰泽会这样回答。她趁机说:“饭后,你随我去议事厅,我们从长计议。”
杜兰泽道:“谨遵殿下谕示。”
言罢,杜兰泽握着筷子吃饭,细嚼慢咽,无声无息。餐盘里的种种精致美食,于她而言,似乎没有一丝半点的滋味。她吃得很慢,也很少。
华瑶暗忖,难怪杜兰泽如此瘦弱。她全身上下几乎没长肉,原是因为她有些厌食。
昨天夜里,华瑶搭着杜兰泽的手腕,摸到了她的脉象,脉息不畅,浮缓艰涩,大约是体虚气损之兆,必须仔仔细细地调理才行。
华瑶恰巧也和柳平春一起吃过饭。柳平春与杜兰泽师出同门,正是一对师姐和师弟。然而,柳平春啃馒头都能啃得津津有味,远比杜兰泽好养得多。
华瑶思考了一阵,又去看谢云潇——他不挑食,把饭菜都吃完了。
凉州军规共有四十二条,其中第一条即为“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的儿子,自然谨守职分,遵循法规。他的那些同僚也都是勤俭节约的人。整张桌子上,只有杜兰泽的食盒里剩了一大半食物。
杜兰泽过意不去。她委婉地表明,华瑶赏赐了她一日之食,听她那意思,恐怕要把这份午膳留到明天继续吃。
华瑶拉起她的衣袖,小声说:“不,兰泽,你身子弱,应该吃新鲜的。从今往后,我会嘱咐厨役,按照你的食量与喜好,单独准备你的膳饮。此外,你可以与我同住一宅,每日辰时,我教你练武调息,强身健体。我略懂医术,身边也有太医院的大夫,一定能将你调养妥当。”
谢云潇手劲一松,筷子掉在了桌上。
杜兰泽恍然回神:“草民惶恐。”
“不必惶恐,”华瑶低语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华瑶经常对杜兰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视兰泽为良友。
杜兰泽靠着椅背,手往上抬,轻按自己腰际的那一道残疤。往昔岁月仿佛一场洪水,挟裹着屈辱的记忆,向她奔涌袭来,她难以忍耐,却也忍了整整十年。
饭后,华瑶把谢云潇等人留在了议事厅。她给了谢云潇一堆卷宗、几张地图,供他详细审阅。而她自己带着杜兰泽去了内宅。
还没走进内室,杜兰泽就说:“我原本打算,三日之后,向您请辞。”
“我猜到了,”华瑶平静地说,“我甚至怀疑你故意让我碰到了那块疤。”
华瑶坐在一张软榻上,亲手煮茶。
京城的王公贵族多半精通茶道,“煮茶”常被称为“烹茗”,也被视为一桩风雅宜人的妙事。华瑶烹茗的器具皆由金玉特制,底部刻有“高阳”二字,仅供皇族专用。
风炉烧开了一壶水,华瑶一边沏茶,一边感慨:“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兰泽,你为什么会对我说,你不如柳平春。”
杜兰泽毫无泄露身份的恐慌,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依照大梁的律法,一日为贱籍,终身即贱民。草民本是无家可归的微贱之人……”
“别这么讲,”华瑶递给她一杯茶,“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再用谦辞和敬称。”
杜兰泽却说:“殿下心怀仁义之道,我感激不尽。”
华瑶有样学样:“杜小姐身负翰苑之才,我钦佩不已。”
杜兰泽茶杯一晃,溅出几滴水,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还没开口,华瑶就说:“当我发现你有那块蝴蝶疤,我很难受,猜不到你经历了什么,只能依稀想象……兰泽,或许你出身富贵,家道中落,无论如何,你我本是同道中人。我娘亲就是贱籍,吃了许多苦,我都记在心里,多年来未敢忘怀。”
满室茶香四溢,炉火寂寂,杜兰泽捧着茶杯,在杯中瞥见了茶叶的虚影,恰如无根的浮萍。
杜兰泽柔声细语道:“昭宁十二年,秦州大旱,终年无雨,庄稼颗粒无收。与秦州相邻的岱州、康州、容州拨派粮仓,赈济秦州……粮食还没送到,秦州闹起了蝗灾。那一年的秦州税金减半,陛下大怒。”
华瑶闻言一惊,杜兰泽又说:“陛下圣裁,秦州的知州赈灾不力,昏聩无能。为平民怨,陛下判处秦州知州革职流放,举家充入贱籍。”
华瑶一下子结巴了:“秦州那位知州大人,他是你的,是你的……”
“父亲。”杜兰泽答道。
华瑶脱口而出:“我记得他是琅琊王氏的人?”
杜兰泽承认道:“琅琊王氏那一辈的长房长子。”
琅琊王氏,乃是久负盛名的清贵世家,与永州谢氏并称为“北谢南王”,很受天下读书人的推崇。
然而,昭宁十二年,秦州知州被贬为贱籍,在流放的路上自杀了,愧对王家的祖训。
华瑶小心翼翼地问:“令尊他……”
杜兰泽放下茶杯:“不可自戕,是我家的家训。”
她以平淡的口吻叙述道:“昭宁十三年,家姐在流放路上受辱,家父想救她,被卫兵乱棍打死,家母郁郁而终,家兄被斩首于街头。举家上下,只有我活了下来。只有我一个人,含冤蒙屈,苟延此身。”
杜兰泽一贯从容,此刻却把指甲扣进手心,浑似没了痛感。
华瑶震惊之余,忍不住问:“皇帝贬斥过数百个文臣武将,那些人的名字,他恐怕都记不清了。就算你父亲被贬,沦为贱籍,总有琅琊王氏的照应。是谁,非要对你们赶尽杀绝?那个人……”
杜兰泽如实相告:“是您的兄长,高阳东无。”
华瑶猛灌自己一口茶水:“那就不奇怪了。高阳东无,是个疯子。”她甩开茶杯,执起杜兰泽的手腕:“既然如此,兰泽,你想不想报仇?”
杜兰泽的笑容如春风般和煦:“您敢不敢弑兄?”
“为什么不敢?”华瑶喃喃自语,“如果他知道我想登基,他也会立刻杀了我。”
紫砂炉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华瑶心中的野火烧得正烈。她与杜兰泽四目相对,极为恳切道:“兰泽,我说过,你我本是同道中人,今日又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底,你还在犹豫什么?你过目不忘,博闻强识,且有经天纬地之才,甘心就此埋没吗?等我日后上位,必定废除贱籍,发落高阳东无,还你清白门楣,为你全家沉冤昭雪。”
隐秘的内室里,华瑶字字铿锵:“兰泽,你要信我。”
杜兰泽屈膝下跪,向华瑶行了大礼:“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殿下以诚心待我,我必诚心侍奉殿下,愿效犬马之劳,结草衔环相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