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毕竟已经进到九月啦,只要一落山,蛰伏一日的凉意重返大地,叫人感到舒爽的同时也不自觉感慨:
“嗨,又是一夏!”
回去的路上,天忽然有些阴沉沉的。
等回到廖记餐馆时,竟已开始飘起牛毛细雨。
秋日独有的孤寂清冷,扑面而来。
宋大爷进来的时候,缩了缩脖子,“这鬼天气,说冷就冷了。”
他们这样的老胳膊老腿可受不住冻,一到阴天下雨就从骨头缝里发痒发疼。
再过两天,就得穿秋裤喽。
李老爷子把伞收起来,朝门外甩了甩水,“老板,今儿吃什么?”
来的次数多了,大家就像一家人,最盼着开饭的点了。
廖初看了看后厨的新鲜食材,再看看外面绵绵不绝的细雨,迅速敲定菜单,“火锅吧。”
原本是打算炒菜的,居中一个毛血旺。
可现在看来……阴雨绵绵的日子,还有什么比火锅更合适的呢?
纵观中国上下5000年的悠久饮食文化,要论含蓄,数不胜数;可要论张扬,火锅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
它就像热情而霸道的女郎,是个异类:
“哼哼,既然来到我的地盘上,那就是我的人啦。”
那自始至终翻滚着的汤汁,打着滚儿,冒着泡儿,不遗余力地将浓香催发出来。
染了食客们的发丝,熏了大家的衣裳,甚至露出来的肌肤呀,也带了滚滚香气,仿佛也成了一盘佳肴。
反正非要给你做点记号才行。
你说它粗糙吧?
确实,无论荤素,什么也能丢进去涮一涮。
可你说它细致?也真细致。
毛肚、黄喉、鸭肠等等,诸如此类,想吃?没那么容易!
七上八下,得守规矩呀。
等你耐着性子压着气提出来,往蘸料碟里一滚,再往嘴巴里一扔,一嚼。
鲜香脆嫩,柔美爽滑……
就那么一瞬间,之前种种忍耐全都得到了回报。
最好的回报。
廖记餐馆提供四种锅底:
骨汤,麻辣,菌菇,以及番茄锅。
总能选到自己喜欢的。
北方人吃火锅喜欢蘸麻酱碟,南方人大多偏好油碟,还有的倾心干碟,不一而足。
不过,怕什么呀?来都来啦,不如都试试!
麻酱醇香浓郁,油碟细腻爽滑,红彤彤的干碟像辣妹子,像好汉子,爽朗赤诚,没有半点遮掩,就这么直冲冲地来啦。
等吃到嘴里发麻,舌头发木,满头大汗时,再来一杯冰饮。
自酿的果酒也好,海盐柠檬饮、桂花酸梅汤也罢,咕嘟嘟几口下肚,宛如炎炎盛夏里杀出来一道冰锋,横冲直撞,所向披靡。
什么麻木啊,炎热呀,全都不见了。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每位食客的脸,每张餐桌都是一方独立的小天地,吃饱了,喝足了,也不急着走,谈谈天侃侃地,讲讲奋斗的成果,发发白日的牢骚……
吃饱喝足,明天再接着干。
姬总出差回来,久违地带着家人过来吃饭,三分饱后终于忍不住说出肺腑之言,“老板,你这店面小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100平米的店面着实不算太小了,但架不住掌柜的手艺好,短短几十天,愣从一家新店发展到如今的座无虚席。
有时候来的晚了,还得等位呢。
众食客纷纷附和。
廖初只嗯了声。
他已经在找房子了。
以前只有自己,怎么样都好。
野草而已,哪儿不能扎根?
可现在不同了。
他养了一个小朋友,生活慢慢有了指望,每天都不一样。
就好像黑白的幕布上突然多了一抹亮色,叫人不自觉跟着雀跃。
他想安个窝了。
作为省会城市的清江市,也和其他大型城市一样,房产限购。
不过也有特殊人才引进计划,其中一条就是获得国家及以上级别大型赛事金奖,并有长期在清江市发展打算的,可以适当放宽政策。
廖初曾经获得过一次国际烹饪金奖,一次国家顶级烹饪大赛的第一名,符合条件。
他已经把资料交上去了,年前就会有结果。
旁边的小区就不错,业主们普遍素质挺高,距离餐馆也近,在那买套房子,生活工作两不误。
等自己和果果搬走,二楼又能摆放一二十张桌子,空出来的两个房间可以做包厢,容纳更多顾客的同时,也满足大家的不同需求。
说起来,也该再招两个帮手……
既然能长命百岁,那么,多挣点钱吧。
养崽崽真的挺费钱的。
白鹤不太喜欢跟陌生人讲话,所以来得比较晚。
等他和黄烈进来时,店里就只剩下十来个熟客了。
有的要了茶,有的要了酒,有的端着杯开水,说说笑笑,平复着劳碌了一日的身心。
一推开餐厅门,浓郁的火锅香味扑面而来,黄烈直接原地裂开。
廖初看着他新换的灰色高订西装,眼底翻滚着戏谑。
再让你骚包。
白鹤歪头看,“你不吃?”
黄烈咬牙点头,“吃。”
然后一脸视死如归地走了进去。
两人要了骨汤和麻辣的鸳鸯锅。
等上菜的空档,黄烈习惯性扫视四周,视线落到其中几名食客脸上时,下意识“嗯”了声。
白鹤:“怎么了?”
黄烈笑着摇头,“没事儿。”
没想到,这里还藏龙卧虎的呢。
那边果果正跟着宋大爷练习二胡。
经过几天的磨练,她逐渐抓住要领,手下流淌出的二胡声已经逐渐脱离了刺耳,只能说不太动听。
宋大爷找了一首简单的练习曲,让小朋友跟着学。
中国传统音乐中只有“宫商角徵羽”五音,果果认真跟了几遍,虽然音不准,但节奏感慢慢就起来了。
宋大爷高兴地喝了口小酒,对廖初道:“这孩子有天分,天生的节奏感!”
这世上做任何事都要讲究天分,尤其是艺术类。
技巧可以后期磨练,但是对艺术的天生敏感性无法取代。
天赋平平的人通过苦练可能达到较高的水准,但真正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绝对是既有天赋,又肯下功夫的。
廖初松了口气,又给老头儿上了一碟水煮花生,一杯桑葚酒,“都是您教的好。”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
以前他绝对不会这样殷勤。
好像自从把自己带入孩子家长的角色,顺便观摩了育儿群之后,许多事情就水到渠成了。
黄烈对着宋大爷遥遥举杯示意,“您是宋观潮老爷子吧?”
又看向对面的李老头,“您是李青海李老爷子。”
俩老头对视一眼,“你是?”
黄烈笑了笑,“我是个猎头,以前曾看过二老的演出,那是真不错。”
前些年国内受国际冲击比较大,西洋乐器来势汹汹,几年之内打倒了好多民乐机构。
虽然后来形势好转,但已经倒了的乐团却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年代一直屹立不倒的民乐团也就那么几个,黄烈曾陪父亲看过几次,所以有印象。
两个老头难掩欣慰,“多谢。”
不容易啊,他们两个玩儿民乐的老家伙,竟还能给人认出来。
“不知两位老爷子现在在哪高就啊?”
此言一出,廖初和白鹤就齐刷刷看过来:
这家伙职业病又犯了……
宋大爷摆摆手,“都多大年纪了,还高就低就的,退休啦!”
黄烈道:“您谦虚,看二老这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的,再在艺术前线奋斗20年不是问题。我倒知道有几所大学和乐团想要诚聘像二位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不知有没有意向再战江湖?”
白鹤:“……”
看吧,这就来了!
廖初:“……”
挖墙脚挖到我外甥女的音乐老师头上了?
两个老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笑了。
“不用啦,小伙子,这里就挺好。”
宋老头指了指满眼懵懂的果果,“在这儿我也能育人呐。”
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如今他们不缺钱,不图名,只想吃点喝点,安度晚年。
至于教书育人,收学生也得看缘分呐。
他觉得自己晚年的缘分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黄烈点点头,也不死缠烂打,又看向吱吱。
吱吱手一抖,差点没夹住鸭肠:“……我不懂音乐。”
黄烈挑了挑眉毛,“我知道你,你是那个打假的吱吱,对不对?”
吱吱低头,看着面前一大摞空盘子,以及自己明显鼓起的肚皮,陷入沉思:
我觉得现在是打脸的吱吱……
“据我所知,你现在的签约平台在收入分成方面对主播们并不特别友好,而你的价值绝不仅限于此。有没有兴趣换一个东家?”
黄烈的声音中充满了明晃晃的诱惑。
吱吱盯着他瞅了老半天:你咋什么都知道啊?
莫非这就是高级猎头的专业素养?
“谢谢,但是不用了,我已经跟平台那边协商过,等到明年毕业,合同结束之后,我就出来单干。”吱吱说。
这几年她的发展势头非常好,自带的流量极其可观,每年光广告收入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再跟平台合作很不理智。
等时机成熟,她就和几个同行合作,一起开发一款新的app。
对这个答案,黄烈并不意外。
近几年,自媒体行业极其活跃,每个月甚至每一天都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无数网络红人。
但这里面大部分都是昙花一现,小部分赚取流量后也会选择单干,不过结局往往不怎么好。
“小姑娘有闯劲儿,不错,”黄烈点头,“不过,组建团队也是个技术活,要不要……”
“谢谢,但是不用了,”吱吱提前谢绝了他的好意,“我爸的律师已经帮我物色好了人选。”
餐馆内突然陷入沉默。
“我爸的律师”什么的,听上去就充满了金钱的声响!
同桌的社畜池佳佳小声问道:“你爸的律师?”
吱吱点头,神态自若,“因为他矿上经常会有很多问题,需要跟各个部门打交道,自己跑不过来,一不留神也容易被坑。”
店内的沉默进一步加剧,并从各个角落弥漫起酸涩的味道。
池佳佳被摧残了一整天的脑袋,艰难地运转了下,声音干涩,“矿上?”
是我理解的那个矿吗?
吱吱很自然地点头,“啊,我家里有个矿。”
池佳佳眼神放空,呆呆的:“……啊,矿啊。”
卧槽,家里有矿啊!
听听,这是人话吗?
妈的,羡慕,嫉妒!
嫉妒令我面目全非!
再看向吱吱时,众人的眼神就变得非常复杂:
没想到啊,之前只知道她的家境不错,没想到是这么个不错法!
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你和我……
酸,太酸了。
黄烈正色道:“打扰了。”
呵,是什么刺痛了我的双眼?原来是富二代的王霸之气。
接连两次受挫并没让他丧失信心,他的视线再次启动,缓缓划过吱吱对面的池佳佳。
后者顿时虎躯一震,心中迅速充满了期盼又矛盾的念头:
唉,如果他怂恿自己跳槽的话,答应还是不答应?
钱是无罪的,但现在这个公司的氛围真的很好……
然而下一刻,黄烈的视线就从她脸上滑了过去。
池佳佳:“……”
懂了,原是我不配!
初秋的冷雨不光带走了盛夏的酷暑,也凉透了一颗社畜的心!
唯独柳溪听说了黄烈的名号之后,神色复杂。
“原来你就是那个猎头黄烈啊!”
黄烈笑,“区区不才,正是在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就是写《黑星》系列小说的作家柳溪吧?”
《黑星》是一系列刑侦探案小说,从五年前开始被影视化,基本上保持三年两部电影或电视剧的速度问世,收视和口碑一直都很好。
柳溪点头,就听黄烈道:“你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
柳溪的表情越发古怪,憋了半天才说:“你怂恿着好多作家跳槽……”
现在看来,不光是作家,但凡收入高点的,您是一个都不放过啊!
一般来说,实体作家们的收入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
一个是出版发行实体书,但这方面的收入只能算是小头,真正的大头还是第二条路:影视改编。
因为后者涉及到的金额往往在几十几百万到数千万之间,而作家们大多不擅长此道,一般跟第一次合作的出品方没有太大矛盾的话,就会这么保持下来。
但是!
大概从五六年前开始吧,作家圈里突然杀进来一个猎头黄烈,他走过的地方充满了“换东家”的活动,好多出版社和影视公司都对他又爱又恨。
听柳溪说完,大家再看下黄烈的眼光中就多了点揶揄。
黄烈不以为意,或者说已经对这种反应习以为常。
他先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这才懒洋洋道:“别的先不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那些作家挪窝之后是不是发展比以前更好了?”
柳溪语塞。
还真是。
不光那些作家的收入更高了,就连新东家们的口碑也上去了,所以大家才对他又爱又恨。
恨的是他搅浑作家圈这一潭水,爱的却是……结果还真的不错。
见柳溪不出声,黄烈就笑了下,很认真地说:“所以这不叫挖墙脚,而是资源合理利用,人才优化分配。
我是猎头,我的职责就在于帮你们理清自己的价值,做好职业规划。”
大部分作家都只埋头写书,不太在乎,或者说不擅长为自己争取更高更大的权益。
他之前帮忙“跳槽”的那些作家,大多跟合作的出版社和影视公司风格并不相符,后者要么不会花大力气包装推广,要么有心无力。
说起来,其实是两方都浪费了。
柳溪若有所思。
黄烈笑道:“你挺好的,眼光不错,第一次签的出版社路子就对了。”
所以他基本可以算是同题材作家中发展最好的一批。
有了出版社的保驾护航,柳溪的作品很快就被有实力的大型制作公司看重,精心制作后搬上荧幕……
旁边的白鹤有一口没一口地吃水煮花生。
见黄烈灯光下眉飞色舞的样子,白鹤低低吐出两个字:
“德性……”
虽是骂,但他眼底分明泛着一抹笑意。
黄烈本想习惯性回怼,可转头见他这样,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