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六国之士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而不敢进。”
元冠受看着正在猛攻的函谷关,笑着说道:“依朕看来,这函谷关却远不如潼关。”
“不错!”
陈庆之颔首答道:“洛阳四塞,不足为凭也。此地虽险,却远不如潼关,地利没到一夫当关的程度,最后还是要看双方决心。”
听陈庆之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觉得攻函谷关的进度慢了些。
“陛下或许是近乡情怯。”
站在旁边的杨忠插话道。
“是吗?”
元冠受稍加思索,明白了杨忠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们是觉得朕怕了。”
见众人有些惶恐,元冠受复又说道:“也不算说错,家业越来越大,本钱越来越雄厚,反而不敢把所有本钱都押上赌桌了。便是已经押上了,到最后决定要不要赌的时候,哪怕有一丝反悔的余地,心头都有些忐忑。我要不要见好就收?反正已经赢了一些了。”
“可你们真以为朕怕的是与尔朱荣决战吗?”
元冠受抽出寄奴刀,雪寒的刀锋反射出耀眼的日光。
看着众将的眼神,元冠受问道:“一路行来,你们看到了什么?”
不待众将回答,元冠受自顾自地说道:“朕看到的不是战无不胜,不是累累军功,不是帝都近在咫尺。是中原村落十室九空,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是潼关到洛阳数百里路上,竟然人烟稀少到犹如鬼蜮。”
“正光五年时,朕率军出潼关,那时候的中原,不是这个样子。家家户户虽然税收的重了些,可好歹老天爷赏脸还有一份温饱,男子不用担心随时被拉去服徭役,女子不用担心有乱军闯进家中烧杀掳掠。现在呢,一年年劳师远征,一年年战乱难平,何日才有中原一统,日月重开?”
“朕怕的是,对不起天下只求一个安稳太平的百姓,对不起血染沙场,魂归桑梓的死难将士。这天下,是皇帝的天下吗?若真是如此,那洛阳两年换四帝,那十六国烟消云散,皇帝们,都在哪呢?”
众将噤若寒蝉,这话,皇帝可以说,他们一个字都不能评论。
“你们也有人说,这天下,是高门大阀的天下,这话没错,自汉以来,朝代更迭,门阀屹立数百年不倒。可朕要说,这天下不是皇帝的天下,不是门阀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元冠受悠悠叹道:“前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大江东去,唯余公者千古。这两句话,希望在场的诸位记住,也问问自己,究竟为何而战。朕今日有感而发,说的聒噪了,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为天下人计,朕不敢输,也输不起。”
“可若是以为朕怕了”元冠受顿了顿,道:“那朕就不叫元冠受。”
“三日之内,攻下函谷关,朕要与尔朱荣,决战于洛阳!中原争鼎,敢争者胜!”
陈庆之目光动容,他侍奉了萧衍数十年,同样是皇帝,萧衍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前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大江东去,唯余公者千古
萧衍不关心百姓的疾苦,萧菩萨认为,百姓今生受苦,是前生作孽的报应,也是为了来世投个好胎的积累。
投个好胎呵。
在阶层完全固化的南朝,便是陈庆之这样不世出的名将,只因为投胎不好,出身寒门,便一辈子都被高门子弟歧视,更遑论平民了。
陈庆之第一次觉得,似乎这个持续了几百年的乱世,真的有结束的希望,这个希望,就在眼前的年轻人身上。
元冠受的年轻,甚至让陈庆之有些嫉妒,陈庆之在这个年纪,还在没日没夜地陪着萧衍下棋,只求一个能崭露头角的机会。
见陈庆之有些愣神,元冠受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和阿翁不同,有的想法,不习惯遮遮掩掩。”
陈庆之拱手道:“至尊坦荡,有王者之气。”
“若是陈将军肯留下来。”元冠受望着眼前厮杀不休的函谷关,说道:“爵位,兵权,官职,都不会亏待将军。”
“外臣若是想归梁呢?”
“那白袍军便是朕进攻梁国的先锋了。”
陈庆之闻言,不禁无语凝噎,他第一次见到能把阴谋算计说的这么坦坦荡荡的皇帝。
元冠受话里的意思很明显,只要陈庆之想归梁,那他就会宣布陈庆之已经归附自己,到时候梁军是不可能放白袍军入境的。
况且,十万大军环伺之下,白袍军再是善战,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陈庆之对此倒没有什么介怀,兵者诡道也,这种伎俩再常见不过,他反而问了一个问题:“外臣斗胆一问,至尊若是取了天下,该如何令天下成为天下人的天下?”
元冠受掰着手指头,说道:“其一,均田亩,抑兼并。朕必令耕者有其田,而富者不可令贫者无立锥之地。为富不仁者,欲壑难填,他们对土地的渴望超出正常人的想象,他们会兼并农民最后一块地,榨干最后一枚铜钱。”
垄断会造就无可控制的貔貅怪兽,他们会吞噬所有他们渴望得到的东西,在封建时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土地,在后世,则是信息。抑制无序垄断,保护最底层穷苦百姓的利益,这是元冠受设想的国家最基本的国策。
否则只是为了称王称霸,那他岂不是枉来世间一遭?
“其二,兴教育,推科举。朕必令天下向学孩童有书可读,天下有才能的读书人有官可以做。官位在能力不在出身,制度在公平不在偏向。”
“若是这两点都做到了。”
元冠受悠然神往,道:“朕不需要万邦来朝,但朕想让天下的百姓,吃饱穿暖有书读以后,知道这个天下是什么样的,大漠极西是否还有宜居之平原,大洋极东是否还有新的山川。”
陈庆之心悦诚服地对元冠受施了一礼。
“至尊有此念,不为门户私计,而为天下寒门平民子弟谋一个出路,臣不敢不效犬马之劳。可若是臣有朝一日,发现至尊心口不一,失了这份公心,那臣也一定离至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