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来,要在达芙涅肩上轻拍两下。可还没等碰到她,姑娘忽然嘤咛了一声,“谁?”
阿波罗下意识一惊,虽然已经做好了和达芙涅对晤而视的准备,这一刻猛然到来,还是叫他连连后退了数步。
达芙涅的房间甚是逼仄狭小,他身形高大,这么一后退,便沾到了门板。
门板是他刚才躲避猎狗时匆忙关就的,本就没关严实,被他后背这微小的力道一撞,便大大地敞了开。
一时间,月光和夜风同时涌了进来,吹得他袍带簌簌。
待要闪走,已是不能,达芙涅已经起身趿鞋下地。
阿波罗有种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既视感,心里暗叫不妙:这夜晚潜入人家姑娘的闺房,真是既不礼貌又危险啊……难怪丘比特潜入普绪克闺房时,失手把箭头戳在自己身上,他此刻若是带了把武器在手,难免也会在心慌意乱之际伤了自己。
达芙涅微微慌乱,声音带了戒备之意,“你是谁,怎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
“呃……那个……”
阿波罗发觉自己词穷,喉头干枯得紧。
他想,此刻太尴尬了,事情俨然已被弄糟,不如召唤丘比特、直接逃之夭夭算了?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便给自己否定了。
被达芙涅质问一句他便要逃走,那他成什么人了?他又不是真来偷东西的。
那么一瞬间,阿波罗觉得自己还不如做一头梅花鹿好。
“你是谁?”
达芙涅又问了一句,朝他逼近过来,语气却莫名柔和了几分,不似之前那般严厉。
“您是……神吗?”
阿波罗挢舌难下,心头浑浑噩噩的,听到她说“神”这个字,只有一个念头:难道达芙涅还记得我?
他想起之前自己枯守月桂树的种种心酸,委屈缠绵之情登时充塞胸臆,张口就想呼出一句“达芙涅,是我!”
阿波罗焦急之间忽略了,“神”不止他一个,也并非独指他太阳神。
此刻他正好逆光站在月影之中,面容固然是黢黑一片难以辨认,但那状若天神般的身形,威风凛凛,再加之月光给他四圈镀上了一层华美的银光,在这静夜之中无声无息地猛然出现、一条猎犬也没有惊动,常人铁定难以办到,这才叫达芙涅以为他是神而不是人。
达芙涅一开始以为,是月神阿尔忒弥斯听到了自己的祈恳,下凡来了,一阵激喜,但随即看清眼前之人高大峻拔,虽然难辨具体样貌,但很明显是个男人,不免又失落起来。
阿波罗读出了她的心声,心念电转,嘶哑的喉咙清了清,道,“我是月神的使者!”
达芙涅本已无望,正要抄家伙将这莫名其妙闯入自己闺房的家伙赶出去,忽听他这么说,顿觉一喜,半信半疑地问道,“您……真的月神的使者?”
言下之意是月神怎么会派一位男使者来,还在深夜?
阿波罗知她生在乡野之地,不像普绪克那样习惯性地敬神祭神,一生之中,崇拜的也就月神阿尔忒弥斯一人。
此刻他既说自己是月神的使者,就得装下去,假作肃穆道,“怎么,你不相信?”
达芙涅水潭般清澈的眼睛翕动了下,显然是疑心未消。
原因无他,他出现得太突然、太诡异了。
阿波罗漫然吹了吹发丝,心想找个月神的信物还不简单,若是他神力尚在,把整个月宫给她搬下来都行。
在身上一摸索,只摸到一片细细的月桂枝。
这月桂枝是上个月他在河畔折的,本该发蔫了,亏得他一直随身携带,月桂枝才受他的神力浸润,一直光洁如新生。
阿波罗将那月桂枝掏将出来,顺手折了个月牙形。
他吹了口仙气,月桂枝条已化作一块小小的玉石,顺手递给达芙涅,“你看看,这是不是月神的信物?”
达芙涅接过来,但见那月牙形的月桂环触手生凉,在黑暗中隐隐带月光的皎洁柔润之意,与阿尔忒弥斯头冠上戴的月牙甚是相似,心下大喜,对阿波罗礼貌说,“使者夜安!”
阿波罗含糊地受了,心想他和妹妹情分笃深,原本是不分家的,今日谎称是她的使者,还属纡尊降贵,并不能算诚心蒙骗。
达芙涅心细如发,稍有一点纰漏就会被她给察觉出来,他既然要作戏,就得做全套才好。
当下胡乱编造一套措辞出来,说自己本是月神的使者,化作了一头梅花鹿,正在林间散步,不料却忽然中了人暗算,流落此地,幸亏被她所救。
所以深夜前来,就是为了好好报答她一番。
达芙涅对他的疑心既消,这些话便一概都信了。
她说,“欢迎神使,我去把家里的油灯都点上,再去把爸爸叫醒,设宴杀猪宰羊,款待使者。”
说着就要摩擦火石。
阿波罗自然不需要她杀猪宰羊款待,他只是担心达芙涅一旦看见自己的模样,认出他是阿波罗,一切就露馅了。
他咳嗽了一声,止住她的动作,试探道,“那个……太阳神阿波罗,你可识得?”
达芙涅虽然不解他此问之意,还是平和地答道,“神使,我当然知道。太阳神殿下是尊敬的阿尔忒弥斯女神的兄长,遍洒万物阳光,普天之下人尽皆知。”
阿波罗吐了吐舌,听她答得如此理所当然,愈发不敢让她点灯了。
别说点灯,但叫现在的月光再亮些,让她看清了他的侧颜,刚才的谎话也瞒不住了。
阿波罗见达芙涅笔直而立,虽然面对的是他这矜贵的“月神神使”,却仍不卑不亢,自有股风骨蕴含其中。
他不禁扼叹,难怪前世他那么强势地追求她也追不上,想要掰弯她的傲骨,谈何容易?
阿波罗猛然想起,丘比特初识普绪克时,也常常在夜里相会。
他怦然心动,若真能和清丽绝俗的达芙涅夜夜相会,即便就这么站着什么都不做、即便要他当一辈子月神使者,他也心甘情愿了。
阿波罗调转话锋,一本正经地说道,“本使者隶属月神,自然在月夜里才能出现。你要点灯,可大大违拗本使者的天性了。”
达芙涅颇有些为难,“可是……太黑了,我都看不清楚您。”
阿波罗道,“你且坐着,咱们面对面说说话便好,过一会儿我就走,不需要折腾什么。”
达芙涅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神谕要传达,竖起耳朵恭谨聆听。
阿波罗心想:要她严肃地敬服于我,可大大地违拗我的本意了。我只想跟她平平静静地说几句家常话,听听她的声音罢了。
于是说,“我只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这一番并不是阿尔忒弥斯要我前来的,却是我私下来看你的,咱们随便聊聊便好。”
达芙涅没理会他言下的情意,虔诚地合什手掌,“我可以向您祈祷吗?”
阿波罗皱皱眉。
祈……祷?
他一生之中,委实听过无数的祈祷,许许多多的人都冲着“太阳神的神谕全奥林匹斯最准”才朝他祈祷的。
没想到一向洒脱的达芙涅居然也有愿望。
阿波罗脑子嗡嗡直跳,她有什么愿望,是什么?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他托她起来,脱口而出便是:你有什么愿望,我全应你。
可想想,又确实不妥。
他在这个世界,是没能力帮她实现愿望的。
思忖片刻,只柔声说,“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对朋友,不用说‘祈祷’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