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忽听见里面声音响动,两个人先后就出来了。前头种谔火气见散,面色看上去和缓了些。后头展昭低了头儿,两个都不做声。展英瞅着这个空儿,上前去询问用膳的事儿,两个应了。
午饭请杨娘子坐了主位,同行的还有另外几个军官,都跟随种谔坐在客位。李蛟要跟展昭说话,陪着他一块儿去下首坐了。展英把里面安顿毕,接着又出去安排饭食,招呼同行的军士们吃。
恁多的人在这里,嫂嫂一个人怕拘束,早早就退了,余下的其他人各自在说话。饭桌上李蛟问展昭道:“上次在东京我走得急,最后比试得怎么样?结果你们知道了么?”
这边展昭听见问,把手比出来三个指头。当初秦营使曾劝展昭,叫他输了槊战也不防,应该去别处多下些力气。这厮哪里肯去听?自认为骑射赢的已经够多,只要去槊战上搏一搏,果然搏得不好了。这情形种谔在远处,不用说满脸都是嫌弃。
左边瘦长的那个军官,跟种谔闲话起来道:“近日来军官调动频繁,有消息说,罗弈要调去东京了,莫不是上面有什么动作?我看哪,裁军这事儿八成是真的!”种谔便道:“裁军么,也就是一早一晚的事儿,年前若庞籍做了宰相,裁军只怕就在明年春天!”
一个听见的不在意道:“都说大军的人数过饱,赋税重了,百姓实在豢养无力。裁军这事儿,早就有人提出来,到现在已说了多少年了?至今也没有一个确信!说来说去,还是上面人拿不定主意!
若让我说,用不着的厢禁军,确实是应该多裁裁。真裁了咱们,战事起来时谁去?赵官家,还有西府那些人,真认为和谈用么?当初跟元昊定的合约,没藏讹庞真的能信守?!”
听见的道:“就算赵元昊仍在世,合约也经常不作数,更别说什么没藏讹庞!除非咱们打一场大仗,直接让夏人伤筋动骨!那才能换回来几十年和平。就这么不痛不痒的合了谈,不稳的日子在后头呢!
你看看现在,第二次贺兰山之战后,夏人重新又投降了辽国,军力部署之类的,他们自己不能做主,全都掌握在辽国的手上。没藏讹庞为了挣脱那狗链子,也得对咱们动动武!”
还有一个接话道:“我早就说,边上根本就不太平,偏偏这时候得裁军!一旦这裁军开始了,上面久居宦场的人,为示公允,为熄众忿,可能就只裁他们么?对咱们这边,一刀不下也不可能。若按我说,咱们得提前扩充人马,先准备准备。”
既然提到了“公允”两个字,有人于是便评价道:“倘若只一味追求‘公允’,到了最后留下来的,可能只是帮凡庸之辈。”
这话儿种谔十分同意:“凡庸之辈无所依仗,有能者进、赏罚分明,他们肯定不喜欢,这些人愤愤不平、一再要求的,可不就是个‘平等’二字么?说好听了是个‘平等’,说不好听的,就是靠年数混资历!”
这个时候,有人去种谔耳边说了几句,种谔见说了则道:“这件事交给种谊去做,你们几个也别插手了,对外也别提。”几个人低头嘀咕了几句,种谔不满了发话道:“不管他是哪个荐的,巧舌善辩的一概不要!酸丁措大,除了撺掇得人心不稳,别无他用!”
众人商量了一会后,有人吃了酒说道:“这酒不错,比樊楼的眉寿有味道,有些像宫里的鹿胎酒!明熠这酒有来处么?叫什么名号?”展昭回道:“好像是前些天客人来送的,不知道名号。”当下众人都品起来,称赞一番,有人便邀请展昭同饮。
种谔立刻呵斥道:“大赛比成那么个模样,也有面目吃酒么?!”种谔席间将展昭叱骂了一通,左右便劝道:“‘严师出高徒’这话儿没错儿,可你种子正瞪起眼来,活脱脱就是个屠夫么!这样哪行?”种谔言道:“一个顶盔带甲的人,只两句话便承受不住,趁早给我脱了铠甲,去岭上放羊!”
在座的众人都明白:愤怒总比悲伤要好。这些年种谔带兵无数,是块千锤百炼的好钢,还是个一摔就碎的瓷碗,他心如明镜。只不过有时候太过了,就显得这厮太不近人情。当下吃了一餐饭,种谔一行人事情忙,不能长久留在这里,宴毕他们立刻就走了。
在家沉寂了这几日,但见那天高云远,草虫低鸣,耳畔里传来离尘梵音,展昭感觉从没有这么闲过。清早起来闲步后园,一个园丁正在除草,好几个打扫落叶的。到处是红红黄黄的花朵,开得正盛,不时有鸟雀从树丛中飞过。
展昭一面慢慢踱步,一面心里面自问道:“对于一国一朝来说,还有个始兴衰亡的规律,何况是家呢!人生好似白驹过隙,岁月实在容易蹉跎。人常常说,志向若立,则行路有方。今生应该以何立世?”
展昭正走在台阶上,一路心中有事寻思。当下走了有数步,抬头看时,别处有青鸟飞来,正落在梧桐的枝丫上,远远有读书之声由墙外传来,有人诵道:“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展昭不喜欢先帝这诗,对所谓“黄金屋”、“颜如玉”的不热心,不愿意让这些事情来打扰。于他而言,倒更喜爱读书、习武,在拔高修葺里自得其乐,每一回越过峰顶回头看时,先前的阻碍另成风景,外人怎么能知道。更何况读书、习武全凭喜好,为财为利也休去学它,恐失所望。
展昭一面继续走,一面又想着刚才的问题,心内续道:“以名利立世,名高则毁多,更何况虚名不过是浮云而已。利,亦不过是匹夫之志。昔日刘玄德以弘毅宽厚立足于世,宽厚固然是不错的,然而一味宽厚下去,用‘宽厚’对元昊这等寇边之流,由他祸乱天下,流乱百姓,那‘宽厚’便成了大不仁!
天以其清之为天,地以其厚为之地,二者不言,其自大美。上不欺天,下不负地,于中取义,足慰平生。”
展英早起,处理完了一些杂事,出门来时,见粉壁前立了两个人,背对的一个说话道:“这个月的钱,已经拖了几天呐?跟上面说了有什么鸟用?!再这么下去,以后肯定还得拖,拖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小郎确实是回来了,他又年轻,能顶个屁用!若让我说,咱们都有一家老小,赶紧把下家找好了,趁早儿另做打算吧!”
对面那个要接话时,已经看见了展英过来,急忙应道:“小郎虽年轻,也有军职,人家能没有手段么?!你道是你家的呆儿子,一天到晚只想女娘!”这时候展英人已经到了,在两人旁边站了站,两个人慌忙住了说,躬起身来唱个喏。
展英看着这两个道:“你们只好好的做事罢,聚这里商议什么?莫传流言!”那两个立刻赔笑道:“都管今天不忙么?小人刚得了一瓶好酒,空闲去家里坐坐去!”展英说完话接着就走了,那两个目送展英离开,后面也走了。
这几天家中事务积压的太多,因底下不满,到处都议论纷纷的。展英虽然是都管,有些事情又做不得主,没奈何只得去后面找展昭。
从昨夜开始,连绵雨下了一整夜,到早上淅沥沥仍不见停,这天也似灰蒙蒙的。花木不知人已去,枉自蓊郁。塘里荷花正开得艳,细雨打在荷叶上,窸窣作响。荷叶高擎着水珠,有风吹来,摇摇曳曳。水中不时有锦鲤游戏,看见人来,慌忙避去。
展英四下找了一遍,远远见展昭正坐在假山后面的凉亭上,身上穿着着件淡青色旧袍,不声不响,将他三哥的竹节鞭拿在手上拭了又拭。须臾从亭子里跳下来,在雨里把竹节鞭使了一路。这便好了。展英松了一口气,遂放心下来。
展英本来是麟州人。明道年间的时候,麟州突然闹了蝗灾,展英这一家,只剩下子母两个人。他们跟随其他的流民,逃到了太原,这才被府上收留下来,救活了性命。展英自幼长在府上,先是跟着三郎展平,展平喜欢他,赐他姓展。后来才跟的展昭。两人与他情谊都深。
展英正看着远处出神,忽听见展昭叫他道:“都管有事情找我么?”因为见问,展英立刻上前来,便回复道:“家里有些大小事务,正等着处理,主人现在能去么?”因展昭应了,展英立刻把竹节鞭接在手里,跟着展昭一块回了。
这个时候,厅里面已等了不少人。一个主管来报说,本来烈士的遗属,应该有上面朝廷的抚恤。但是又有一些原因,展平的旧部又有多人,因故不在朝廷的抚恤之中。之前展平在世时,曾经每月定置了八十两银子,专用来抚恤。如今官人故去了,这一项银子,不知是不是应该撤?
展昭便道:“你将这些人亲属家人的年庚、姓名、籍贯等等一并呈上,拿来我看。”那主管道:“时间久远,恐怕一时间找不齐全。”展昭道:“等齐全了,再过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