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忻应下戏志才的邀请,起身一同向老曹告辞。
堂上的歌舞也随之撤下,一位十四五岁的女郎从屏风后走出,女郎五官精致,眉目间却有一股飒爽英气,与曹昂有些神似。
她今日显然是盛装打扮,耳坠明珠,斜簪金玉,浅抹胭脂又叠傅粉,如飞霞吻面,顾盼间容色照人。
“不意荆州来使登门,我儿未得入席。”曹操轻叹一声,盯着女儿问道,“荀元衡佳士,儿爱否”
小女郎羞得垂头,耳垂通红,“任大人决断。”她还未通情爱,只觉得荀元衡虽然年长她近十岁,但容貌、家世乃至人才无处不出众,嫁与此人未尝不可。
曹操哈哈而笑,长女年纪渐长,他左思右想,荀元衡绝对是他属意的佳婿。门第还在其次,荀忻本人展露的锋芒也实在叫人难以忽略。
他唯独忧心一点,元衡似乎甚肖其兄,物欲皆空,淡泊,也不知是不是家族遗传的毛病。
曹操起身拿回落在韩嵩案上的两本尚书,突然道,“请刘玄德过府一叙。”
召了刘备过来,曹操不忘再显摆一出那两本尚书,免不了再摆宴喝酒,酒至正酣时堂外送来一封军报。
曹操在食案上打开军报,对刘备嘿然笑道,“袁公路走投无路,竟向其兄摇尾乞怜。”
这两位都和袁术有些恩怨,刘备语带嘲意,“当年兄弟阋墙,陈兵列阵恨不得食肉寝皮,今日亦复称兄弟”
嘲笑一声后,刘备陡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袁术欲逃往青州”
“正是。”曹操冷笑,袁术众叛亲离,想要去青州投奔袁谭,妄想着从下邳过,“孤即遣朱灵击之。”
刘备突然站起身,长揖道,“备与袁术有不解之仇,愿随军阻截,断其路而泄昔日愤。”
这一刻如此漫长,刘备心中希望渐渐熄灭。
只听曹操抚案而笑,倾身按住刘备肩膀,“玄德便随军而往,孤坐盼凯旋。”
陪韩嵩许都一日游,荀忻跟着戏志才回司空府复命,他昨夜熬了通宵,今天陪同奔波,走路时如遭钝器猛敲天灵盖,头痛得厉害。
戏志才留心到他神色疲倦,“未曾来得及说,归府前记得请太医令看看。”
“药敷或许能退。”戏志才一转忧心忡忡的语气,“啧”一声嫌弃着,“年纪轻轻,眼中怎生血纹”
两人走回曹操办公、会客的正堂,一进门便见曹操以书掩面,歪倒在矮榻上。
“明公”戏志才一惊,还没走上前曹操脸上的纸书便坠落在地,老曹一身酒气,起身坐直长叹一口气,神色懊恼。
荀忻跟上戏志才,“明公为何而忧”
老曹以手扶额沉默不语,在荀忻与戏志才疑惑对视时,曹操翻出案上压着的信纸,“袁术欲逃往青州。”
“孤遣刘备往徐州拦截”曹操望向他的两名谋士,“误纵刘备矣。”
戏志才站在原地,半晌深吸一口气,“速遣人追击。”
“追之不及。”曹操握拳轻敲额头,愁道,“晌午时已率兵出城。”
而现在,戏志才转头望屋外,日已黄昏。
荀忻往前走一步,刚想说话,这一步竟失去平衡,失去意识向前栽去。
等他恢复意识,便见戏志才抱着他狠掐人中,除此外右手也痛,原来是曹老板在一旁掐着虎口。
周围的仆从远远围了一圈,似乎不敢靠近。
场面凝重而滑稽,荀忻本想坐起身,然而瞬间想起了他熬通宵的目的。
“元衡”戏志才伸出手在荀忻凝固不动的眼前晃了晃,轻拍脸颊,“醒了便起身,惯会惹人惊吓。”
荀元衡纤长的睫毛颤了颤,遍布血丝而显得通红的一双眼定定望着戏志才,“明公。”
曹操以为荀忻唤他,忙握着他的手连声应道,“孤在此,已令人召华佗。刘备虽逃,孤指日可再擒之,元衡何至于昏厥”
他情绪过于激动,握得青年的手背发红,然而荀忻恍若未觉,看也未看他,仍然定定地仰视戏志才。
戏志才被盯得瘆得慌,默然无语望向自家明公,荀元衡醒来似乎有点不对劲。
等他察觉到荀忻呼吸急促,人在发颤时,戏志才眉头紧促,脸色沉下去,“明公,速遣人急催华元化”
果然,片刻过后,他怀中人呼吸变浅,肉眼可见地颤抖,手足抽搐。
曹操上前解开荀忻的领口,“元衡”
荀元衡往日黑白分明的双眼充着血丝,睁着眼不动时,再俊美的脸也显得有些可怖。
曹操叹气,他并非没见过这种情形,只是不愿意附会上去。
发病时神志不清,手足抽搐,这是癔病。
癔病、癔症乃至狂疾,统称的是精神疾病。
从府中闻讯赶来的典韦缓缓停住脚步,迟疑唤道,“明公。”他目光望向躺在地上的人,眼里有痛惜与同情。
曹操没有回头,只吩咐道,“将此处奴仆俱换下,严令不得泄露。”
不能泄露什么荀元衡今日模样若为人所知,此人从此便毁了。
名士可以放浪形骸,但不能真的有疯病。
如同他的女婿甚至可以是残疾,却不能有癔症。
惜哉佳士。
惜哉佳婿。
曹操再叹一声,将误放刘备的悔恨抛诸脑后。
荀忻渐渐昏睡过去,可怖的症状随之消失,戏志才看着曾为他延医问药、他视为亲弟的友人,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兀道,“文若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