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广宏大的广场之上,青砖铺的严丝合缝。今日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高台上两侧的旌旗猎猎。
与绀青色皇旗并排,丝毫不让的是一面殷红色的旗,上面以苍色丝线缝绣着大大的字样。这旗子上竟连个纹饰都没有,反倒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意。
看那气势,似是比皇旗更为磅礴,大有压倒一切、席卷一切之势。
陆追离得远,那字迹看的不甚真切。
他的目光移到了广场的后方。那里立着一座塔基,虽才堪堪有了形状,但已然是流光溢彩引人瞩目。
这座塔的周身是以琉璃贴面而成。单单一层,上面便使用了近三百片的各色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映衬着、展示着不同的曼妙光芒,宛如新着羽衣的仙姝。
可想而知,若是这座琉璃塔建成,该有何等壮观的美姿。
走到琉璃塔的一侧,有个规模颇大的马蹄窑,两根赭红色的烟囱仍在吞云吐雾,显示着窑内正在做工。
越走越近,从马蹄窑内出来的人纷纷低下头,谦卑恭敬地跪在地上。
说是谦卑,他们脸上更多的却是恐惧。
行到窑门前,隔着那搭砌起来的耐火墙,一名女子正持着长棍拨弄火势。她的身旁站了两个侍卫,见人进来,恭敬的行了礼。
女子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
原本应是眉清目秀的一张面庞失了往日的白皙,被窑火熏得泛着黑黄。额发被火燎的失了黑色,像是裹了一头的干草。人不人,鬼不鬼。
她原本应当是一对很好看的眉,不似女子那般温婉,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气,如今也大抵一并化成灰了。
若是在外面,她不定要被多少人嘲笑,被多少人指指点点。但在这烧窑当中,她便是此处的主宰。没有人敢对她指手画脚,只因这是她的烧窑——阮家窑。
看见眼前的人,这女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她虽然已经在尽力遮掩了,但仍逃不过眼前人的打量。
那人开口了,声音像是久砺的砂石那般颗粒分明,又像重绸一般有着特异的质感。
“这琉璃塔,还要多久?”
单听这声音,大抵也是一种享受。
女子的容貌当中,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那双眼睛。它曾经像是茫茫雪地中的一盏明灯,能看透美好,也能堪破恶毒。
可这世间,从没有一盏灯一株花,是为他而亮为他而开。
从来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并不在意。
人,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代价。至少对他而言,他对如今的、将来的、已发生的、未发生的都很满意。
他期待着那些可能偶尔会跳出来的“小玩意儿”们,给他解解闷、去去乏。
他也知道,这双眼睛里如今映衬的光芒只是来自于烧窑中的烈焰,来自于她摩挲过的瓷器,来自于外面那未成形的塔上面的琉璃。
她早已形如槁木。
他再次开口:“我一向没什么耐心,这琉璃塔是你赎的罪,佛光一日不来,你便要日日夜夜在这里烧瓷。”
“我的罪?”那女子冷笑了两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滑稽的言辞:“若说我有罪,便是当日不应当给你那碗饭吃!”
男子嗤笑道:“一碗饭而已,也记这么些年?当年你若知道我之后会是这般,岂不是要当场跳到河里捉鱼贡我?换你那如意郎君一命?”
“你!”大抵是未曾想他竟如此坦然的听了,甚至能恬不知耻地反唇相讥,女子咬碎银牙。
“你该恨我。”男人开口。
“是!我恨你!就算你如今权倾天下又如何?!就算你将所有对你有异声的人都杀了又如何?你不过就是一个心思扭曲的懦夫,你怕!但天地有眼,总有一天,你会遭报应的!”
女子咬牙切齿神情扭曲,她那模样,像是恨不得眼前人生啖入口。
男子并不为这话所动,他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是轻笑道:“天地有眼?若他们真的有眼,怎会让我踩上来?当日你父亲要将你丢入瓷窑祭火神,听闻这样器物才有灵性。那不如就在最后一片琉璃烧成的时候,拿你的血肉来祭烧一片殷红色的,放在最上面承顺天意,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你所说——苍天有眼?看看他有没有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他停顿一下,慢悠悠的说道:“就是不知,这样的琉璃瓦是否更加美轮美奂。啊——你倒是无眼得见了。”
“你……”女子气的胸膛剧烈起伏。
男子转身,冷声说道:“让你祭这座佛塔,已经是对你最大的赏赐了,算是还你那一饭之恩。不过我若是你,便偷着找个时候,跳进火里,再也不活着受罪。”
他停顿一下,又自嘲般的笑了起来,嘴里说出的话让人不寒而栗:“哦,那不是我。我会按着害我的人的头,看着他,直到他烧的连灰也不剩。”
…………
陆追猛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张床上。
床很简陋,似是许久都未曾有人住过了,被褥有着淡淡的潮气,让人闻了愈加浑浑噩噩。
他试着动了下手脚,却发现自己被绑在这木床上。双手双脚分别被绑住,系在床头床尾。他许久没吃过什么东西了,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虚弱。
这姿势不甚雅观,甚至有些凌/辱之意。陆追微微的闭上眼睛,好似一朝又初回兰禅道,面对那些非人般的对待。
不过即便是那时候,也比现在要强上许多。
他深吸了几口气,直到明显地感受到胸腔起伏——他昏迷了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