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莲抽回手，低头盯着脚尖不说话。妹妹很厉害，说参加高考就参加，而且还考上了江城大学这么好的学校。但是她呢，她和妈妈说的一样，什么都做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个家里条件好的人嫁了，然后补贴补贴娘家。这是她这辈子唯一能替家里做的事，也是她被生下来唯一的使命。艾母说过的话在艾莲耳边回响，让她更加不敢抬头去看艾米。艾莲知道，妹妹是真心想要帮她，她不愿意让妹妹失望。可是让她离开家？艾莲只要稍微一响，就觉得非常不安。那个家是她最熟悉的地方，虽然不怎么好，但也能替她遮风挡雨。她不知道离开那里之后自己还能去哪里。而且内心身为长姐的责任感让她没办法真的什么都不管。“姐？”艾米见她一直不说话，小声唤到。艾莲依旧低着头，右手摆弄着左手食指，来来回回绕圈。“其实，我现在挺好的。有房子住淋不着雨，有粮食吃饿不着肚子，还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厂里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艾莲的确没说谎。她的粮食关系在厂里，不怕饿肚子，还有稳定的工作可以干。不说远的，就说艾米之前待的冒儿村，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过上艾莲这样的好日子。只是，艾米见过更广阔的的天地，她的追求从来都不是能吃饱肚子这么简单。而艾莲是家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所以她希望能帮艾莲一把。但，生活毕竟要艾莲自己过，所以还是得艾莲自己想清楚才行。“小米，我知道你在担心我。但是你放心，妈那么做其实也是为了整个家，她心里也是不愿意的。而且，我相信妈妈心里其实是有我的。”艾莲说得坚决，不知道是在说服艾米还是在说服她自己。艾米当然知道艾母心里还残存的那么点母性，但那在她看来不值一提，还不如没有。特别是艾母总拿长辈身份来压艾莲，让艾米觉得很不舒服。“姐，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你没办法做决定，这样吧，你要是哪一天想出来了，就写信到江城大学，我收到信之后还是来厂子这边找你。”艾米是一点都不想再和那个家里其他人有半点接触。艾莲闷闷地嗯了一声，在艾米站起来的时候又忍不住抓住她的手。“小米，我是不是让你觉得很失望？”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艾莲一直在努力让家里所有人都喜欢她，努力满足所有人对她的期待。艾米呼吸一滞，重新坐到她身边。“姐，其实还是和我以前说的一样，我包括家里其他人开不开心、失不失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你喜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想不想要改变，愿不愿意继续这样下去，一直到老，到死，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因为不管你做什么选择，以后过什么日子，都是要你自己一天一天亲自去过，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你。”艾莲和艾米在这件事上的观点一直不一样，这是艾莲从小生活的环境所决定的。“我才是最重要的？”每次艾米这么说，艾莲心里都会很感动。家里只有艾米会和她说这些，会真的不求别的回报去关心她。“对，你要先照顾好自己，在有余力的情况下再去考虑其他。”艾米一直希望艾莲能稍微自私一点点，不要处处为别人照相而总委屈她自己。大概是因为恢复高考的原因，艾莲这次没有像之前一样直接岔开话题或者反驳艾米，而是认认真真思考起这话来。“这些天我看见不少考到江城来上大学的知青，里面也有以前认识的人，我觉得他们好像不一样了。”艾莲不太说得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只能隐约说出大概。在她记忆里，下乡的知青是很苦的。他们大多数都是因为家里负担太大被抛弃的那一个，从小和艾米一样不会被家里人宠爱。但是这次，艾莲遇到的知青个个神采飞扬。虽然他们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走在街上也能被人看出来是从乡下来的，但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面却有光。“我问过以前的那个朋友，她说，因为现在他们看得见未来，知道未来会很好。”这才是真正触动艾莲的地方。那个朋友几乎和她一起长大，他们两个人的情况其实差不多，甚至，那个人更惨。那人家里有很多孩子，让知青下乡的时候，其实她已经在厂里上班。但家里人想尽办法把工作转到她弟弟身上，然后让她下乡。艾莲知道，她走后她的家里人直接对外说当她死了，这么多年不管不问，逢年过节也从来没想过让她回来，说是家里没她住的也没她吃的。艾莲以前一直很同情这个朋友，但是现在这个朋友却和她说起未来。“姐，现在一切都在改变，而且以后变化会越来越大，日子也会越来越好，每个人都能追求未来，你也一样。”艾米很清楚，以后像艾莲工作的厂会倒闭，现在吃香的国营工人会下岗。但她没办法和艾莲说，说了艾莲也不会信。“未来……妈现在每天都在催我相亲，说我年纪大了，再不嫁以后就会没人要。”艾莲不确定这样的她，还有没有未来。艾米一听这话就来气。“别听她的，要不是违法，她能把我们两个都剁了当猪肉卖你信不信？什么年纪大了不嫁人就没人要？只要自己有本事，嫁不嫁人又有什么重要的？而且她让你嫁的人，我不问都知道是什么货色。”真有文化有学识家里又有钱的，不可能和他们家这样的结婚，不然以后麻烦不断。那家里没钱没势的艾母又瞧不上。这么一来，她选的全都是家里条件不错但人不行的混混，就像之前给艾莲介绍的那几个歪瓜裂枣一样。“小米。”艾莲无可奈何地叫了她一声，提醒她不要这么说艾母。艾米撇嘴，看在艾莲的面子上没有再继续怼人。“反正我希望你能想清楚，如果真的听那个女人的话去嫁人，以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你心里有数。你要是实在觉得离开那个家没办法生活可以来找我，我是你亲妹妹，我也只认你这一个亲人。”至于其他人，那还是算了，她还想多活两年呢。话说到这份上，艾莲没有再拒绝，而是从兜里拿出偷偷攒的一点钱，给艾米买了个零嘴吃。艾米也没拒绝姐姐的这份好意，和她两个分着吃完东西才离开。只是走的时候，艾米心情很沉重。她不知道艾母什么时候就把艾莲给嫁出去了，也不知道那些吸血的人还会怎么折磨艾莲。走到转角处，艾米缓缓回头。艾莲还站在刚才两个人分开的地方望着她。看见她回头，艾莲还挥了挥手。“路上小心。”艾莲其实想让她多回来看看，但是想到家里的情况，又觉得不能让她回来。艾米也朝她挥挥手。“回去上班吧，有事记得给我写信。”艾莲被艾母看得很严，像坐车去距离没多远的江城大学找她都很难办到。两姐妹就这样转过身，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去。因为艾米说的出去的事，艾莲一下午都不在状态，因为走神还做错了一件小事，被人好好教育了一番。这件事很快传到艾母耳朵里。“你还想不想要你的工作了啊？现在找个这么好的工作多不容易你知道吗，还敢上班时候出小差，要不是我和你们组长的媳妇认识，你早就被人一脚踢开了你信不信？还有之前吵着闹着说要高考，好吧，我让你考了，结果呢？我早就说了，你不是那块料，参加考试就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在家里帮我多洗两件衣服。”自从艾莲第一次说要参加高考之后，艾母每天都会把这事拿出来念一遍。现在艾莲没考上她就来劲儿，每天早上晚上都要不停地念，还说要让家里另外两个把她当成反面教材不能学她。“你看看你，长得又不随我，又没什么本事，连个拿得出手的对象都找不着，还要让我贴着老脸去给你找，也不知道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要摊上你这么个赔钱货。”艾莲被念得头疼却不敢顶嘴，只和往常一样从屋里端出一大盆衣服开始洗。“哼，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艾母嘴里不满地嘲笑着，手里的活有人干，她就闲下来，摇晃着身子走到外面去和其他人聊天。“哟，这不是艾莲妈吗？听说你们艾莲没考上是吧？我就说嘛，不是所有人都像我闺女一样聪明，随便学学就能考上个大学。”艾母被人说得脸色发青，冷哼道：“不过就是考了个专科有什么好得意的，有本事去考江城大学啊。”“我闺女那是没准备好，要是准备好了别说江城大学，就是帝大都随便她挑。可不像你们老艾家，以后都只能干力气活赚钱咯，没有一个读书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