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人在汤宫里闹得沸沸扬扬,庞城中的普通国人却很少知晓,就连庞国的上层之中,也只有极少数一部分消息灵通的知道王子期出事了。
所以对于大部分庞人来说,最近发生最大的事情就是王女要作为主使离开庞国去王都朝贡了。
这位王女在庞国深受百姓爱戴,在她的建议下,现在王家猎场有大片土地正在被开垦,从庞国派出去的专人也在附近的国家购买种牛,眼见着来年将会迎来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年,所以大部分人对于王女要离开庞城远游这件事都是充满不舍的。
除了不舍,更多的还有担心。
于是庞宫外围靠近王女居住的那段围墙前,天天都有庞的国人来给王女送东西。有些是熏蒸蚊虫的药草,有些是新鲜的瓜果,还有被摘下来的新鲜皂荚,甚至还有许多国人编了草鞋、草垫之类的用物,用这些“礼物”来表达他们对王女的热爱。
阿好从未想过他们会用这样朴实的方法来表达他们对自己的“爱”,可这些也确实或多或少抚慰了她因子期的“叛逆”与家人粉饰太平保护子期的烦躁。
所以外面那些百姓送来的“礼物”,除了一些吃食考虑到安全问题啊熬没有留下,其他东西阿好都命人收了下来,专门放在了一个大箱子里妥善保管,每天也会出现在东墙边,亲自感谢国人们对她的热情。
大概是这样的举动“鼓励”到了这些国人,赶来给王女送“践行”之物的百姓越来越多,甚至到后来,因为“巴女案”的缘故,连一些奴隶都悄悄来放下了自己的礼物。
她们大多是女奴,那个被判了和“牛”生孩子的人后来下场很惨,庞国女奴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好了许多,有些生了孩子的甚至还得到了自由人的身份。
她们的身份低贱,不敢上前“冒犯”阿好,只敢远远地叩拜,由于奴隶身无长物,有些放下的只是一些漂亮的鸟羽或是香草,用以表达自己的感激。
这样的“热情”最后甚至惊动了庞国不少的公卿贵族,也让更多的人开始审视这位王女在庞的影响力。
在王女“执钺”之前,国人们对于这位王女的爱戴是从上至下的。子好是女人,符合庞一直是女王的文化认同,又因为各族长、官员都对她的支持,被们管理的族人和百姓就成了天然的簇拥者。
但王女“执钺”之后,这种拥护的气氛就变了,反倒从最低的奴隶阶级的支持开始,向上延伸,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个月时间,但她因为她在断案中表现的睿智、冷静和仁慈,让她在民间的声望空前绝后。
也因为时间尚短,人们还没有发现她表现出差的一面,这种“美化”就在众人的交口称赞中不停被放大、夸张,再加上那道预言,这位王女现在的声望都快等同于庞国的鸮神在人间行走的代言人了。
这样的氛围让不少人越发警觉,也让汤宫中的殷人与怀桑越发坐立不安,他们对“王女出使”这件事表现出了前无所有的配合,尤其是殷人,几乎是比自己回国还要尽心尽力,不过几天的功夫,整个出使的使团就已经安排的里里外外妥当无比,随时可以出发了。
原本,出使的这三百人里大多是武将,也有一部分是经常出使殷国的老练官吏。
但后来,不知道是不是国人影响太大,有些上层的高官为了和阿好这样的继承人打好关系,纷纷派出了家中的子弟跟随她出使。
这些人名义上是去王都“游学”的,并不占据出使团三百人的名额,也不用国库负担他们路途上的所需。
这些由贵族组成的“游学”队伍有八十多人,再加上他们带的奴仆,硬生生将这支出使的队伍的人数凑成了快五百之数。
好在使团里都是柳侯精挑细选出来的经验丰富之人,虽然人一下子多了不少,却还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再经过汤宫一次又一次的催促后,王女的行程被确定了下来
他们明日就出发。
对于提前出发这件事,庞宫里伺候王女的宫人和教导她人事的女官都是不太高兴的。
原本出发的日期定在立秋这天,由王女祭祀过土地之神后出发。
这个日子是由巫殿和柳侯再三确定过的,因为夏季太过炎热,如果在白天负重赶路的话肯定要死人,露宿在野外也容易引来有剧毒的蛇虫鼠蚁,危险太大,所以定在立秋,天气会随着他们出发的时间越来越凉爽,降雨也会减少,赶路的使团不容易生病和中毒、中瘴气。
除此之外,是因为王女每月的癸水都在朔日,柳侯心疼女儿,希望她癸水过了后再出发,所以将日子延后到立秋,这天正好阿好血期过去了三天,身体状况良好。
但子期的事情出了后,好似柳侯都已经忘了女儿血期的日子,开始催促她出发,王女这一次的癸水注定是要在路上度过了,肯定很不好受。
而女官们原本也准备在临走前将“最终阶段”教会王女和子昭这小两口的,现在这么一折腾,只能草草面授几项事宜,再详细的肯定是不能了。
不但不能,还要耳提面命的让他们尽量少、或者干脆不交欢,不要在朝贡结束返回庞国弄出“人命”。
所以这段时间阿好频繁进出,做最后的准备,相对空闲一点的子昭就被女官们“缠住了”,也不知道她们对他单独“教导”了些什么,搞得傅言每次见到子昭,对方不是面红耳赤,就是一个人在小院子里浇冷水冷静。
但作为子昭麾下第一舔狗,除非子昭是在对自己浇开水,否则他肯定是不敢去制止或询问的。
在得到确切的王女出发日期后,阿好这里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
“父亚,你怎么来了”
阿好得到消息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奔出殿外,将父亲迎了进去。
这段时间太忙,阿好也没顾上去看自己的生父子亚,而他平时在宫中很少外出,也很少主动联系子好和子期这一双儿女,所以阿好见到他来了时,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开心。
子期闹下那么大的事情,殷人吵成那样,虽然瞒得住普通国人,但子亚身边侍奉的人大都是殷人,肯定是瞒不住的,但即使是这样,子亚也没有出宫去探望儿子或妻子,但今天,因为她要出使殷国,他主动离开了自己的住处。
仅仅只是一点儿,却奇异地再一次抚平了让阿好之前因为母亲不问是非的偏袒弟弟的那点不平衡。
子亚自然也感受到了女儿对他到来的欢迎和喜悦,这种情绪感染到了他,让他到了别人地方的拘谨也好了不少,道出了来意。
“我听说你马上要走了,就将你这一路上可能用上的东西送了过来。”
他来的时候提着一个大包袱,现在见到女儿来了,当着她的面前将包袱打开,落出一些零零散散地东西。
“这个,是你之前叫我做的牙刷。之前用的柄是竹子做的,容易坏,我怕你在路上找不到替换的,又做了些牛角的、玉柄的。上面的鬃毛我改了下,更软了,也更耐用。”
“这枚戒指内环有个齿,你看到没有轻轻一按就出来了。如果,我是说万一啊,你要是被人绑住了,只要用力夹下手指,这个齿就弹出来了,可以割开绳索,平时拿来割个什么东西也容易。”
他啰啰嗦嗦地拿出来的都是些零散的小玩意,都是之前“桃桃女神”教导阿好维护自己个人卫生的东西,既有装罐的牙膏,也有各种柄的牙刷,有冷凝的草木灰皂,也有擦脸擦身的面脂、香膏。
除此之外,他还怕女儿在路上遇到野兽或伏击,什么里面镶着薄玉甲片的小马甲,只有巴掌大小却可以射出穿透木案强度箭矢的弓器,有齿锯的金属指环、尖端锐利可以伤人还中空可以喂毒的发簪
这些东西庞杂而小巧,不但实用,而且护身的那样都尽量都做的既不显眼又能配得上王女的身份,仅仅是看,阿好就能想象出自己的父亲是如何坐在那扇窗下,反复再三地重复着设计、组装和打磨这些东西的过程。
“这些,你应该能用得到吧”
子亚局促地看着女儿,小心翼翼地问。
在外界历经风雨,甚至连庞宫中也久违地染上血污时,子亚却一直安静地留在那里,为他即将出门的小女儿耐心地准备着每一样可能用上的东西,忐忑不安着女儿会不会喜欢。
他不是没听说外面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也不是不知道女儿正面临着怎样的考验和困境,但子亚不是翻手是云覆手是雨的柳侯,他只是个能力不足以应付这些险峻失态的普通人,所以他只能笨拙地用自己的法子,表达着自己对女儿的关心和爱护。
“都用的上的,父亲。”
阿好鼻子一酸,为了让子亚安心,从那方包袱里拿出能弹出齿的指环、可以当手镯的弓器当场套上,又握着那几饼牙刷,开心地笑着,“还有这些,我正愁那几柄够不够用,可算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阿母送她武器,教导她进攻和抵御敌人的本领;
阿父予她护具,保护她的身体不受到伤害,关心她的感受胜过其他。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要委屈的呢
“用得上就好。”
子亚也开心地笑了,像是一个要送女儿出远门的普通老父亲那样唠叨着,回忆着自己当初从王都来庞国时路上发生的一些事情,还有要注意的事情。
他来的时候还是二十年前,无论是路况还是时事都发生了变化,有些事情已经是不合时宜的了,况且这些事情在几个月前柳侯便派专门的令史为阿好仔细解说过,子亚说的对于阿好来说只是老生常谈。
可阿好一直微笑着听着子亚的叮咛嘱咐,仿佛只是第一次听,神情认真又充满孺慕之情。
子亚说了许久,不时还要停顿下,因为时日太久远了,有些细节他自己也还要通过努力回忆才能确认。
说着说着,子亚似乎也被勾起了几缕乡愁,有些出神。
“那个,父亲”
阿好自然也感受到了,犹豫了会儿,问“这次我代表庞去殷的王都朝贡,子期和殷国的卿士们并不去,您要不要回去看看”
说起来,子亚也已经离开母国二十年了。
既然朝贡是为了效忠新的王,子亚作为殷人在庞国的“代表”,也是名义上殷人集团在庞的首领,当然也有回到王都朝贺的资格。
但子亚位尊却言卑,从来没有人来问过他愿不愿意再回去看看,所有人,包括一直和他关系亲密的阿好,都下意识地觉得他不会回去。
“我吗”
子亚没想到女儿会问这个,微微怔愣。
过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在王都也没什么故人,就不回去了。”
他父不详母早死,在祭祀先王的殿堂里被司祀们养大,再大一点回到母族,像是寻常仆人那样工作、侍奉宗族。
他那明贵实卑的尴尬身份,使他并没有交上什么普通朋友,也没有什么人会把他当做亲人。
殷毕竟不是庞,他又不知道自己的父族是哪一支,比起私生子更不如。他在哪里都是“外人”,即使他身上流淌的也是子姓的血。
阿好知道自己让父亲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眼神些微透露出内疚。
“我明白你是好意,你不必担心我,我不回去也会有什么麻烦。”
子亚反倒笑着安慰女儿,“命我来到庞国的庚王早已经成了上帝,后来继位的辛王也从未关注过我,现在辛王崩殂,即将继位的大王听说之前一直在边关生活,更不会知道我是谁。”
“哪怕庞很重要,他们也只会更在意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