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你,此去王都路途虽不算遥远,但你还是要加倍小心。”
他眼中满是忧色。
随着殷国的快速扩张,王都与庞之间的方国已经很少了,大部分都成了子国,不是出身子姓就干脆是历任殷王的血亲,即便少数几个不是子国的,也是被殷破国后被封赐给殷国权臣的封国。
庞就像是钉在王畿之中的一根钉子,没有哪一位殷王不想拔出它、替换掉它,拉拢已经不够再扩大对这个国家的影响力。
而不动刀兵而颠覆一个国家的最好办法,就是除去它的继承人,扶植一个“自己人”上位。
“我已经带上了足够的勇士,鸮卫们也准备了鹰隼和大鸮,偷袭对我很难奏效。何况我们从大路入王都,主道上都是各国赶赴王都的诸侯队伍,他们未必敢做的这么明显。殷是共主,我们有守望互助的盟约,没有人会先动手,反倒还要同进攻退。”
同属殷国的诸侯国想要对同样的诸侯国家发动战争,必须“师出有名”,否则便是不宣而战,实属“不义”,会被群起而攻之。
这是国与国之间相处的最基本规则,没有哪个国家会轻易打破。
而选择隐藏身份偷袭的话,白天有鹰,夜晚有鸮,只要队伍附近出现陌生的部队,立刻就会得到警示。
“这是在路上,我就怕你入了殷后会受到殷人的刁难。”
即便得到了女儿自信满满的保证,他还是很不放心。
子亚自己就出身殷国,自然知道在以父权为主的殷人眼里,像女儿这样如同一个男人那样带兵、祭祀、出使的女人凤毛麟角,肯定要被当成异类对待的。
有些想法比较偏激的,说不定还要刁难。
“如果你到了王都,有遇到困难的地方,可以去找我的老师。他叫甘般,也有人叫他师般。”
所以子亚想了想,告诉了女儿有关自己的旧事“我也不确定他还记不记得我,但我其实受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的教导。我识字、还有这些做小东西的手艺,都是甘族的人教会我的。”
“甘般殷国的春官长”
阿好出使之前背下了大部分殷国掌权派人物的身份、官职和出身,自然也知道这位现任殷国豪族甘氏族长的甘般。
她吃了一惊,“您还认识这样的大人物”
说他是“大人物”一点都不过誉,“甘人”在殷国的地位,大概就和实行教化的大巫差不多。
阿好还以为父亲在殷国一直是不受重视的小可怜呢
“甘般是个德行高尚的人,并不因人的出身而鄙薄他人,教导学生也不分贵贱。我虽姓子,但没什么野心,只想好好活下去,他也从来没有瞧不起我这样没志向的学生,还找了高明的工匠教我这些手艺。”
想起自己的老师,子亚嘴角露出一抹怀念而感激的笑容,“托他的福,我虽然无用,却没变成一个废物。”
他怕女儿不相信他,不肯听他的,犹豫了下,又说出了个秘密。
“其实,我当年能来到庞国,也是老师推动的。我现在过的比在殷国轻松自在,还有你们这样厉害的儿女,说起来,还要谢谢他。”
“所以您才说那位春官长甘般有可能帮我”
今天的吃惊一波连着一波,阿好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消化不了了。
子亚点点头,说了些过去的旧事。
就和女儿想象的那样,他以前在殷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容易。
殷的男人不似庞,你要没工作、没出身、没自己的住处,就注定了你连成家立业的资格都没,非但如此,单身无家累的男人还经常作为征兵、服役和牺牲用的祭品。
而工作机会又往往和出身挂钩,没工作机会就没钱盖房子,子亚也是一样,虽然不至于穷困潦倒,但因为他长得比别的男人更白净更纤细,他很难在和别人竞争中找到工作,几次都到了困顿的边缘。
尤其后来,殷和庞的战争陷入了胶着,朝中也在为了继续打下去还是讲和争论不休,征兵的登人令几次颁布到各家各户,子亚正值当年又是单身男子,自然也接到了征兵的登令。
他知道自己上了战场肯定活不下去,所以在离开殷之前去拜别了自己唯一挂念的老师甘般,将自己做的那些小玩意当做临别的礼物以及遗物,赠送给了这位老师。
子亚是抱着诀别之心去拜别自己的老师的,同时和他一起去的,还有许多同样得到征令的学生,他们有些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托孤”,有些单纯是去向老师表达对多年来对他教导之恩的感谢。
但是他们这批人最后都没走成,因为听说甘族在朝中推动了和庞国的和谈,仗可以不必打下去了,他们这些青壮也得以幸免于难。
“后来王都找宗人“和亲”庞国那位三十岁的女王,国中人人避之不及,有一天老师老找我,说有一份工作想给我,那工作清闲安逸,只是要离开故国,有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但绝没什么危险,而且还能让我娶妻、生子,问我愿不愿意。”
子亚苦笑着说,“我那时候穷得上顿接不上下顿,留在殷无论是征兵还是服役第一个就点到我,有这样的好事,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何况我在殷也没什么牵挂的人,于是就答应了”
“然后你就知道了,我被宗工们选中作为前来庞国的人选,娶了你的母亲。”
因为这段过去有可能冒犯到柳侯的尊严,子亚很少对外提他是怎么被“牺牲”到这里的,人人都只以为他没有选择的机会。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真的很满意这样的“工作”。
“我离开殷国时,又去拜别我的老师。”他叹息着,“也是他对我说,柳侯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无论是心胸还是手段都是当世女子的翘楚,我配她绝对是我高攀,让我不要对她有任何不恭之心,也不必太小心翼翼,只要像寻常夫妻那样相处就行。”
阿好坐在子亚的下首,听得聚精会神,对于这位在殷的传奇人物,她是一个字都不愿意漏掉。
“你以为我在庞为什么能活得这么轻松”
子亚拍了拍女儿的手,笑着说,“也是他对我说,殷国有本事的人都不愿去庞,王都派去对庞的殷人都是些志大才疏的人,对庞的影响力不会有王都那些大人们想的那么强,叫我不要太听那些蠢货的。”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谨记着老师的话,我本来就懦弱无能,他们一嫌弃我,就不会存着利用我的心。我不掺和进殷和庞的任何事情,一心做自己的闲人就好,日子果然过的没有太差。”
在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眼里,子亚这样的“王夫”不揽权不搞事,一天到晚就在庞宫里躺着当咸鱼,显然是让很多人瞧不上的。
可对于一个原本在王都只能上顿不接下顿的身份尴尬之人,他却过上了梦想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现在有人能满足他的爱好和兴趣,他也只需要专心于自己的爱好和兴趣,不必为了生存奔波。
他的妻子虽然强势,却也给了他足够的尊严,他的儿女虽然不睦但都文武兼备受到了很好的教育,比起他留在王都连老婆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的生活,现在的日子岂止是“不太差”而已
这世上,有些人本来就是没有什么雄心壮志的。
子亚虽然对那位老师说的不多,可阿好却已经通过这些旧事对殷国那位闻名遐迩的“师般”产生了好奇。
虽然她并不觉得这样一位一心为了殷国利益的政客会对她一个庞国来的王女什么帮助,但出于这位老师对父亲曾经的照顾,她也应下了父亲替他去拜访“师般”的请求。
父女两个和乐融融的想要度过这出使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无奈阿好出发在即,坐下来还没聊多久,就不停地有出使的官员来拜见,确认一些交接和准备上的事情。
阿好虽然不避讳父亲在场,可子亚最怕这样的场合,只坐了一会儿,就对女儿提出要回去。
“你别送啦,都在一个宫里,走走就回去了,你忙你的。”
子亚好脾气地拒绝了女儿的相送,准备和静悄悄的来时一样,一样静悄悄的回。
但阿好却不愿别人误会自己的父亲不受她这个女儿待见,所以当她看到子昭带着自己的奴隶傅言从她门前走过时,立刻对这两人招了招手。
“筑昭,你来的正好。”
她思忖着用筑昭这个正当宠“男宠”来代表她的重视最合适,于是对父亲说,“这是我的男伴筑昭,我让他送你回去。”
子亚之前早就听说女儿找了个身材高大的“男宠”,但因为不好管女儿这方面的事,一直是以“顺其自然”的心态看待,也没去打听这个男宠的事情。
但此刻当这个筑昭真走过来时,连屋子里光线仿佛都暗了一瞬,高大成这个样子,就实在是让人吃惊了。
子亚隐晦地打量了下子昭的尺寸,开始有些担心女儿的身体能不能吃得消,又不好多提,只好满脸便秘表情的领着据说要护送他的子昭出了门。
因为怀着对女儿这样的担心,子亚就不免对女儿的这个“男宠”多审视了几眼。
子昭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和亲”他国的宗人,他有身高的优势,看子亚反倒比对方看自己容易,也将对方看了个仔细。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子好和子期两个孩子五官都更像父亲,而不是四方脸大眼睛的母柳,这样的长相在男人身上有些阴柔,在女人身上倒是很符合殷人对女性的审美,这一点在阿好的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
除此之外,就平凡到毫无特点可言。
子昭不动声色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在庞的这么多天,他也见过了不少殷人,不得不说,在庞的殷人表现出来的才干和智谋让他都看不过去,也无怪乎这么多年在庞国毫无建树,被母柳玩弄于鼓掌之间。
就连他自己落难在此,都从来没想过去寻求这些“本国人”的帮助。他怕他一转身,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就为了点蝇头小利把他卖了。
他没再关注子亚,但子亚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最后更是停住了脚步。
“父亚,您有什么吩咐吗”
子昭对待子亚很客气。
毕竟对方是王女的亲生父亲,又是自己的同胞,于是表现出的态度就格外恭敬,和他那高大冷硬的外表特别不配。
“你”
子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子昭的脸,总觉得自己对他的眉目特别熟悉,但他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他顿了顿,脑海里模模糊糊闪过一道身影,嘴巴却比脑子更快做出了反应。
“你不是筑人吧你是不是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