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地,一群盐工在地下数丈的盐井里,欢快地讨论着这次“戴罪立功”后回去该如何生活。小说
他们之前大多都是“罪人”,却又罪不至死的那种,以庞国的惯例,犯错的人就要用劳役来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很多人不是给王族耕种王田,就是负责从事最累的劳动。
庞人“通”也是如此。
在被调到这里采盐之前,他原本在王族猎场所在的区域开垦荒地,为庞国增加新的耕地。
这个工作很苦,猎场的土地坚硬又充满杂草硬石,这些全部要靠人工清理,除了犯了错的罪人,没有人愿意从事开垦荒地的工作。
但通却很乐意。
一个多月前,王女替他报了自己的爱人巴女和胎死腹中的孩子的仇。
他在仇人的家里日日夜夜地盯着他,逼着他赶紧让牛怀孕赔偿自己的孩子,后来又常常有人过来看热闹、对他的仇人热嘲冷讽,所以只过了大半个月的功夫,他那仇人就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和痛苦,晚上悄悄在屋后的树上上吊自尽了。
仇人上吊自尽的第二天,“通”去了爱人和孩子的坟上大哭了一场,然后便按照之前王女判下的惩罚,主动去王家猎场开垦荒地三年。
只是他差事办了还没半个月,就和其他十几个犯过罪的庞人一起被带走了。
他们被送到了这处盐井里,负责开采卤水。
带他们来的人说盐池最近到了晒盐期,但是不少盐工因为高温中暑了,所以临时把他们调来帮忙,只要帮上几天,就可以免除他们开垦荒地的惩罚。
这样的好事自然没人愿意放过,何况就算你不愿意,你也没办法违抗全副武装的王卫,于是通他们就糊里糊涂被送到了这处盐井里,负责源源不断的往外送卤水,饭全靠吊篮送下来,人就住在盐井旁。
这个盐井大概采的时间比较久,特别深,这个天气,人只要在井下工作半天就会闷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又不允许他们经常上去歇息,就这几天的时间已经闷晕过去好几个人,被抬走后就再没下来过。
就这样熬了四天,上面的人终于不要卤水了,叫他们收拾下上去,由专人送他们回城。
“这鬼地方,难怪没人愿意来。”
一个苦工从身上刮下一层盐霜,啐了一口,“在这干几天,这半年都不想吃咸的东西了。”
“你就知足吧,庞城有多少人想到盐池来,在这里工作得到的粮食比你种地多多了,要是被上面看重负责贩盐,那就这辈子吃穿不尽了”
“你想太多了,我们都是有罪之人,当当苦力还可以,还想被看重”
一群人累了这么多天,现在眼看熬到了头,又可以用自由之身回城,一个个都喜笑颜开的,就连这么多天的辛苦都淡忘了。
唯有庞人“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在王女执钺当天在场的,了解王女对“开垦荒地”的重视和忧虑。
垦田是件苦差事,庞人不会主动来干。
为了这个,王女几乎将整个庞国的犯罪之人都用上了,而且男女不忌,允许他们以劳作洗清身上的罪名。
他们被调到盐井来采盐虽然辛苦,这几天的劳动强度也大,但比起他这种身负“谋杀”罪名必须劳作三年才能免罪的犯人来说,只是采几天盐水就被赦免,实在太过轻易了。
很快,井上有人来催他们回去。
一群盐工在井下过的人不人鬼不鬼,早就想回去了,一个个迫不及待地沿着绳梯往上爬,只有“通”被排在最后,没有急着上。
他耐心地在下面等着,越等心里的不安感越强,眼看着上方最后一个人也已经爬到最上面时,通一咬牙,没有跟着爬上去,反倒折返回井底,往更深的地方逃去。
井下没有日月,他也不知道在浑浊昏暗的井里藏了多久,直到他已经开始出现胸闷窒息的状况时,他隐隐听到了井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说王师在想什么呢,还非让我们检查一遍。”
有人沿着绳梯下来,埋怨的声音在空旷的井洞里被无限放大。
“上去的那些苦力不是都被杀完了吗谁愿意留在这鬼地方,一听到要回去各个跑得飞快。”
“王师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呗。赶紧检查一下,要井下没人我们就马上回去。”
另一个人说话的口音有点怪,不太像是庞人,但又带着一些庞地的发音习惯,“上面还有那么多尸首要处理呢,也不知道是埋了还是烧了,这种脏活累活肯定最后又是我们干。”
“哎,谁叫我们是殷人呢,这些庞人也真狡猾,这种杀人放火的事情都让我们干,他自己手上干干净净的。”
殷人埋怨几句,又感慨着,“不过真看不出来,那个平时笑眯眯的王师那么狠,连自己的国君都敢杀,还把尸身藏在这种地方,跟腌肉渍鱼一样”
两人一边闲聊着,一边下了井壁。
井底狭小,全是卤水和落脚的大石,根本没有可以能藏人的地方,井下又炎热憋闷,于是被派下来的人就随便看了几眼,就骂骂咧咧地又爬了回去。
等井底的动静终于消失,那被他们忽视的卤水里,有人突然坐起了身。
他的头皮、手臂以及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因为浸泡在卤水里火辣辣的疼,脖子和眼皮上甚至已经开始掉皮。
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疼痛,也无法分散他对刚才那些话哪怕一丁点的惊惧。
通是个意志坚定、性格倔强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在所有周边人极力劝说他接受赔偿的情况下执意要给自己的女人孩子报仇,也不会怀揣武器在满是蛇虫鼠蚁的草丛里等候一夜,就为了能在清晨手刃自己的仇人。
他很能忍,为了活下去,为了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仰卧在浅浅的卤水里,只敢露出自己的鼻子呼吸。
现在,他知道了真相,可这真相让他惊骇莫名。
和他一起来的苦工都死了。
殷人杀的。
王师命令的。
王师杀了女王,把尸体藏在盐池
和他一起下井的人不过是采了几天卤水,什么都不知道,都被杀了,现在他知道这么多事,那王师岂能让他活下去
就算他能逃出去,能回到家中,被人知道他还活着,他还能活命吗
通哆嗦着从水里爬出来,靠着井壁拧干了自己的衣服,害怕地上下牙齿直打架。
一时间,盐井里只有他牙齿互磕时发出的“嘚嘚”声。
“王师为什么要杀人灭口他怕谁知道,怕谁”
通环住自己,想着活命的法子。
怕谁
母柳要死了,继位的该是
王女
“这里不安全,不能再留下”
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抬头看着几丈高的井口。
他想起自己大仇得报时,向王女许下的誓言。
“从此往后,将军若有驱使,小人愿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对,他必须得安全地逃出去。
然后,去找他们的王女
庞城。
柳侯的突然病逝,并没有被庞人大张旗鼓地宣告。
一来,柳侯死时年纪已经很大了,和年轻时频繁地出现在庞国的百姓面前比,她这几年在庞人心中越来越像是个只是在那里的符号。
和她处在一个时代的老人几乎都陆陆续续的去了,剩下的国人对王师与王女的熟悉,更甚于柳侯,惋惜有之,却没到人人哀痛的地步。
二来,庞侯去世,国家必有动荡,如果广而告之,也许会让周边打庞主意的国家产生异心,说不定会趁柳侯去世而王女又不在的时候发动进攻,所以庞的内部最好表现出一些都在预料之中,有条有理的样子,才不会给潜在的敌人可趁之机。
正因为如此,宫中虽然已经开始忙碌起柳侯的丧事,对外却秘不发丧,只准备等一切丧仪准备好后,在巫殿中进行一场祭祀,让百姓和臣公为柳侯送行,就算是全了所有的礼仪。
然而柳侯新丧,从收敛到发丧,理应出面主持一切的大巫却从来没有出现过,甚至连巫殿里来的巫官也寥寥无几,整个巫殿好像一下子从庞国的政治中心中被“摘”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