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离海市并不算远。
殷凝昼回到雾中,在暗淡的夜色中走了十几分钟,浓雾深处隐约浮现出一道庞大的黑影,仿佛静静搁浅在死滩上的巨鲸。
“除了周二闭馆维护以外,这里全天开放。”华庭海说。
这也可以说是华庭海科技水平的体现,华庭海历史博物馆并没有多少常驻工作人员,就像之前在茶馆,殷凝昼也没和服务员有所接触一样,一切程序都在线上完成,不需要人力参与。
不过全天开放的博物馆在华庭海也独此一家,毕竟就算富裕繁华如华庭海,也不可能可劲浪费能源。
这座博物馆是特殊的。
雾中的黑影越来越清晰,很快,殷凝昼来到了博物馆门前。
门口的投影显示着场馆内的实时人数,还在地图上标出了一个个代表游客的点,殷凝昼看了眼,发现哪怕是现在,博物馆里依旧有好几个圆点在移动。
“可能是游客,据妾身所知,很少会有城市还保留当初的飞船,通常是早早就拆解成材料用于建设星球了,这里也算是妾身的风景名胜之一了。”华庭海猜出殷凝昼的想法,解释道。
“也就是说,也可能不是”殷凝昼很有抬杠精神地问了句。
“的确,经常有人来这里静坐,一坐一下午就过去了。”华庭海说。
他们走进博物馆。
为了节省能源,博物馆只开了少数的灯,堪堪照亮游览的路线,昏暗的环境里,博物馆仿佛被衬托得越发静谧,连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格外清晰,在黑暗中荡开微弱的回声。
在这样的环境里,游客仿佛行走在一条通往过去的幽微小径上,在一件件古物的呢喃声里,穿越漫漫历史的风尘,追溯所有人共同的起源和痕迹。
飞船甲板改造成的走廊前,一道投影从地面升起,缓缓在灯光下旋转。
殷凝昼停下来,看向投影上的文字。
投影上的介绍殷凝昼早就知道了,他搜索过几乎所有关于大迁徙的资料,哪怕他没有经历过那场大迁徙,也知晓得远比介绍来得更加详细。
在不知道多少年前,通常历史学家认为这个数字大于一千,一部分人类出于某个未知的原因,决定离开地球。于是他们不可思议地建造出了现在看来也远超时代的舰船,载着数亿拿到船票的乘客,离开地球,向着深邃无垠的宇宙,开始了这场没有终点的远航。
在这场远航里,绝大部分人类都沉睡在冷冻仓里,由人工智能运行飞船前行,只有一部分人类不会沉睡,这些被称为“守夜人”的守望者负责观测航行情况,如果遇到计划之外的异常情况,他们有权紧急制定解决方案,为人类的未来落下重要的下一步棋。
而作为代价,他们将在空旷浩瀚的宇宙中度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在孤寂的环绕中,用沉默守望身后的同胞,直到他们生命终结。
许多历史学家认为,数千年前,地球一定遭遇了重大的灾难,甚至可能即将毁灭,否则只有最疯狂的人才会想要离开地球,在明知这场旅程可能遭遇数不胜数的危险,这个浩大宇宙中无数将人类衬托得无比渺小的危险,依旧不计后果地投身于这场看不到一丝一毫希望的迁徙。
有关大迁徙的展厅其实就是整艘飞船,从殷凝昼踏进博物馆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走进了这段历史。
周围光线足够昏暗,艾殷便出现在了殷凝昼肩膀上,和他一起慢慢往前走。
作为新生的城市,艾殷对于地球当然不可能有印象,甚至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单词,不能触发他的任何感想,所以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好奇着,金色眼眸清澈见底,因为光线的缘故,瞳孔放得极大。
但艾殷以他对代行者直觉的亲近,察觉到代行者的心情并不想他这么清楚简单。
他听见代行者的声音很轻,像是经历风蚀缓慢沙化的遗迹。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华庭海轻轻叹了口气。
“妾身也想知道。”
殷凝昼下意识摸向口袋,半空中手指一顿,最后直接插在口袋里,抬头望向两侧被一束束灯光照亮的展品。
说是藏品,其实在殷凝昼看来都是很普通的东西。
手机充电器移动电源,年轻人出门必备三件套,现在被郑重其事地放在展柜里,用重重防护保护着,连每个展柜里的湿度都是不同的,看上去简直有些言语无法说清的荒诞和滑稽。
“ihone11星空灰手机,由谢哲星先生捐赠。”
“方形四面接口多功能插座,由李云冰先生捐赠。”
“”
殷凝昼走得并不慢,偶尔放慢速度也是为了看介绍文字,因此声音听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你记得地球上的事,记得现在的事,却不记得你们是为什么离开地球的”
“是,妾身没有消亡过,现在这美丽的姿态就是证明。”华庭海先是反驳殷凝昼稍稍带刺的话,接着声音里也染上了几分困惑,“但妾身的确不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所有和妾身一同离开地球且未曾消亡过的城市意志都没有这段记忆。”
她的声音里多出了一丝回忆时特有的飘忽“没有城市记得为什么要离开地球也没有城市记得是怎么离开的。妾身确信自己经历过那些,但”
“但有关这些的记忆不知不觉消失了”殷凝昼接上这句话。
“确实。”华庭海承认。
就在这时,沉默了一路的艾殷突然快速地问了一句。
“你来自地球,”他像是终于积攒够了说话的勇气,“但城市意志不是不能没有城市吗如果地球已经毁灭了,你们应该已经”
殷凝昼和华庭海的对话,艾殷一句都没漏过,也从中听出华庭海或者说很多城市意志其实和他不一样,他们或许是新生的,但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这三百年内被人类建立的城市,而是因为他们消亡过,他们并不是在这片星空下由城市孕育出的。
他们来自一颗遥远的星球。
“失落,是吗”
华庭海轻飘飘地说出了艾殷没说完的话。
小煤球下意识看了殷凝昼一眼他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好在华庭海没有察觉到他不懂。
如果将人口看做城市意志的生命值单位,几个百分比的人口增减都在正常范畴内,城市意志并不会特别在意,而如果绝大部分人口在短时间内死亡的话,城市意志就会直接消亡,等待之后再由城市重新孕育。
但如果城市被彻底毁灭,或者人类抛弃了城市,其中的城市意志并不会立刻消亡,而是会随着离开的人类血脉稀释而逐渐衰弱,只要曾经居民的基因还在遗传,他们就不会消失,而是会被桎梏在故土,日复一日苟延残喘下去。
“如果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城市,妾身就会失落,而失落之城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城市意志,对我们来说,他们是另一种东西。”华庭海说,“但妾身现在仍然是城市意志,所以妾身只能猜想,当初我们通过某种方法和城市解除了联系,登上了这些飞船,从而和人类一起离开了地球。”
这和殷凝昼的猜测不谋而合,如果是往常,他现在早就眉飞色舞起来了,可现在,他脸上并没有多少得意。
“除了你之外,还有多少城市意志经历了大迁徙”他问,“牛津巫渝他们是不是消亡过”
如果没有消亡过,殷凝昼想不出有什么能让他们忘记自己。
华庭海“是的。”
蜃龙在黑暗中现身,卷挟着云雾,慢慢向前飘飞,目光在四周的展品上流连,投落在展品上的光束不时点亮她的眼瞳。
她像是在回忆“航行时,妾身等城市意志都陷入了沉睡,原因应该是和城市解除联系之后的虚弱,等妾身被唤醒时,才发现船队遭遇了一场射线暴,躲避时误入了一处黑洞的引力范围内。”
“你知道,要摆脱黑洞很难。”她说。
华庭海在一处展品前停下,注视着展柜里的物品。
那是一张画,微微发黄的纸张看上去格外的脆弱和薄,线条也已经有些模糊,画面也很抽象,像是时间来不及的情况下匆匆涂下几笔,几乎看不出画的是什么。
殷凝昼看向这张画的介绍。
“守夜人红矮星的速写,由其后代捐赠。”
“这幅画描绘了摆脱黑洞引力区时的景象,由于只有守夜人目睹了当时的场景,相关记录并不多,本藏品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和纪念意义。”
画面的一角,守夜人留下了一行潦草得几乎飞出纸面的字迹,殷凝昼一眼看过去,很轻易就能从中看出记录者当时极端激动和迟疑的心情。
“我看见了光。”
黑洞附近怎么会有光
华庭海的目光久久描摹着这张画。
“有很多朋友,在那一刻离开了。”她说。
她眨了下眼,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娇媚语气
“不过之后重新诞生的小家伙们也不错,比如牛津就很合妾身的心意,可比以前的她有意思多了,以前她就是个喜欢打牌的小疯子,根本不懂得怎么寻欢作乐,而且每年五月的第一天就很难约那天钟塔顶会有莫德林学院的唱诗班吟唱,迎接夏天的到来,之后是学生的狂欢,舞会,香槟早餐,跳河,她就守在桥下兴致勃勃等着所以妾身觉得这也是好事呢。”
当耗尽最后一分力量,等待城市意志的就只剩下消亡。
唯独在这上面,华庭海用了更含蓄的表达方式。
殷凝昼表示赞同“他的确很有意思。”
“继续走吧。”华庭海不由分说,向前飞去。
“所以像你这样没有消亡过的城市只是少数”殷凝昼跟上去,语调如常。
“是的,妾身的老朋友不多,”华庭海像是察觉到什么,“啊,对,他们的确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但是妾身要说,他们可不像妾身这么好脾气,你想争取他们的认可哈。”
这个“哈”字简直起到了无声胜有声的效果,充分诠释了华庭海怜悯之中不失嘲讽的未尽之言。
你到底怎么算好脾气了殷凝昼觉得自己有很多问号。
他们向前走了一段,华庭海忽然从殷凝昼眼前消失,消失之前还用尾巴抽了艾殷一下。
艾殷被抽得一个踉跄,茫然了半天,看见前方不远处灯光下站了个人,才意识到不对,立刻也从殷凝昼肩膀上消失。
城市意志不能被人类看见,否则会让直视他们的人发疯。
殷凝昼像是一无所觉那样继续往前走。
走近了,他能看清站在那里的人已经老态龙钟。
老人穿着整洁的大衣,头发全白,眼睛浑浊,皱纹和斑点堆满了皮肤。如果在地球上,他看起来更适合躺在病床上插着呼吸管,但得益于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他现在好好地站在这里,只是腰弯得厉害。
他专注地注视着眼前的展柜,仿佛一尊雕塑。
“啊,这就是妾身说的那种人了。”华庭海高兴地介绍起来,“妾身记得这个小东西是他的外祖父捐赠的,来自他外祖父的爷爷还是什么别的唔,不太记得了。”
三百年,对于人类来说已经足够漫长,足够一个家族延续十几代人,也足够让人彻底忘记自己的祖先曾经经历过多么波澜壮阔的历史。
殷凝昼在老人身后站了一会,老人才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身和殷凝昼对视一眼,友好地笑笑。
殷凝昼对他点点头,望向他面前的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