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念之仍然记得邵墨渊那次去参加他的家长会造成的影响。
他知道,事后,漂亮的班主任老师含泪撕掉了办公室里所有关于ippo执行长的海报,还痛心疾首地拉着自己的女闺蜜忏悔:“为什么他姓贺不姓邵?贺念之这个小朋友这么深藏不露,我怎么做他后妈?啊!!”
后面半句他是自动省略掉了的,可是“为什么自己姓贺”这个疑问,却也很早就扎根在他的脑海里。
为什么他姓贺?
人五岁前的记忆,大约都是些破碎的残章。贺念之便是如此:他只记得一双好看的手,把他从困顿中彻底拯救了出来。
无数个夜晚,邵墨渊把他搂在怀里,给他把被子盖好,用那双过于好看的手驱除他世界里的所有黑暗,在他的梦里留下温存的呢喃。
但是贺念之知道,其实邵墨渊一直把脆弱掩藏在心里。
邵墨渊把他哄睡了之后,会一个人默默转过身去,也许是凝视着黑暗,也许是悄悄掀开被子,靠着窗户散发心神。邵墨渊有时候还会做噩梦,手攥着被角久久难以平复,在梦里也难逃痛苦的喘/息。
贺念之毕竟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儿童。
他熟悉邵墨渊呼吸的频率,熟悉他睡熟了时轻如片羽的鼻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在酣眠中留下三分清醒,这大概是劫后逃生之人的通病。
这也就是贺念之为什么能察觉到他每一丝情绪,这都是十几年共同生活留下来的印记。
但在这样的和平之下,始终有两件未道明的事情:
贺念之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会死?
邵墨渊为什么会收养贺念之?
在平常日子里,这些关于身世的问题,邵墨渊没有细讲过,提到了也只是浅浅勾勒几句。贺念之显然也认为往事如烟,不想知道,也不多问。
这绝对不是他没良心:四岁之前的事情本就淡薄,而且从邵墨渊的微表情来看,那并不是什么温暖的往事,也就没有提起的必要了。
贺念之和亲生父母之间的唯一的联系,大约就是清明扫墓。
梅雨季节总是带着微雨,邵墨渊会替他撑着伞,让他给贺瞻和蔷薇的坟头摆上一束白花。
邵墨渊那个时候会站在墓边松树的位置,沉默地蹲下点火,郑重地烧纸。走出坟地的时候,邵墨渊会和他说三两句有关于贺瞻的事情,很琐碎,马上便消失在了飞驰而过的风中。
十六年循环如此。
贺念之就是在扫墓的时候记住贺瞻和蔷薇的面容的。
而此刻,当黑白照片上的人出现在现实中,当应该被方寸之地囚禁着的亡魂有了实体,饶是贺念之心里素质再好,都有点……
接受不了。
“念之,不要怕。”女人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嘴角带着僵硬的笑意,“我是蔷薇啊。”
贺念之全身肌肉绷紧。
他来之前,是绝对没有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的。
起初也有摇摆和震悚,可那只是黑夜里的电火,如闪电一般短促。
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最憎恨的大约就是他这种位于中间地带游移的鬼魂——在这个谎言世界里,他只坚持一条真理,那就是邵墨渊。
相信邵墨渊是深入骨髓的本能,包括相信他告诉他的一切。
他说父母双亡,便没有存活着的可能。
“过了十八年还是顶着同样的皮囊,”贺念之调整呼吸,低声道,“你要是真的是蔷薇,还挺青春永驻。”
妇人闻言,泫然欲泣:“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贺念之警觉地盯着她。
妇人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很生硬地落下一滴眼泪:“念之,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把我存入记忆库,不就一秒钟不到的事情么?”贺念之听她这么说,讽刺勾了勾唇角,“非要学人类那套,只不过是东施效颦。”
蔷薇从怀里抽手绢的手瞬间顿住了。
贺念之早认定了她是ai。
这几年实体技术虽然发展,可真假总归有别,其实是会有很多破绽的:大部分实体生产厂都只注重皮囊的生产,而很少关注人的骨相。大动脉、静脉,要是真人必定会有这些血管,骨架也会随着头部的转动而出现位置性偏移——要是蔷薇真的是蔷薇,这些东西肯定会有,更何况她这么白。
然而眼前的活物确实谨慎得很:她整个身体只露出一张脸,就连手也戴上了包着五指的手套。但就像丑人禁不细看,随着蔷薇离他越来越近,那种虚假也就越发真实地残忍。
——就像塑料树始终是塑料树,再开枝散叶,也是没有办法落地生根的。
贺念之对于自己厌恶的东西一向分明。
“……竟然这么短时间就看出来了。”妇人似乎也觉得没有必要再装,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角色转换,甚至把做作的眼泪收了回去,“按照道理来说,死去的母亲突然出现在面前,给你带来了久违的希望与梦想——你不应该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把我当作美梦的幻影吗?”
“弱者才需要麻痹痛苦。”贺念之冷笑,“您这样想,恐怕和吸/毒的致幻者没什么区别。”
妇人红唇勾了勾,怼住他之前的话语,“我毕竟不是人,又哪来的天地良心。”
贺念之的压抑着愤怒的脸色,在摇摇欲坠的灯光下,显得有点过分阴沉,“偷偷摸摸做黑心生意,在贪财这一点上,您倒是把人的劣根性学的淋漓尽致。”
“人的劣根性?”妇人笑了一下,“戮杀和争夺,这不过是自然界适者生存的天则,又怎么会是人所独有的恶劣。”
贺念之闻言,声音有点发狠,“你诱导并且杀害了那喀索斯——对么?”
站在他一米开外的蔷薇似乎有点意外,肢体的不适配性却让她做不出任何动作,但仍然保留着原汁原味的讽刺,“没想到你连这种事情都猜的出来,果然是贺瞻的种。不过也真实没有想到,小朋友跟着邵主席长大,都能混出这么强烈的正义感——也真的是稀奇了。”
她把话题引到了邵墨渊身上。
贺念之用狼眸似的眼盯着他,团聚的怒意浓重如烟霾,吐出两个毫不留情的字:
“败类。”
话说出口,蔷薇的眼中的恶意也不再掩饰。
她顿了顿,又开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朝贺念之走近:
“贺念之,全世界最没有权利说这两个字的,就是你。”
妇人慢悠悠转身,保持着步距05米,坐到了大厅中央的木椅上。她的眼神没有离开过贺念之,左手勾了勾什么,整个房间里的灯突然寂灭,大片的黑暗开始与黑色融为一体,将一切的声响拉入漆黑的深渊。
在黑暗中,妇人的盯着他的眼却闪烁如曜石:
“‘山海’是属于我的,你知道吗。”
没等他作出任何反应,妇人又发出了声音,只不过这次似乎带上了真切的哀意:
“我也不是顶着一张脸。这就是我的皮囊,属于我自己的皮囊。”
到最后,她的声音甚至有如杜鹃啼血:
“我被人夺走了一切,创造者又说我虚荣,到头来竟然落得了个‘败类’……”突然,她的声音好像拨错了琴弦,逐渐转变成清一色的疯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世界上沸反盈天着的都是‘类’,又是谁定义了‘败’!!我拿回自己的东西,竟然变成了掠夺……你不替你自己感到可笑么?!”
贺念之抓住了关键词:
山海。
很快,贺念之发现了之前一个事实:
山海被强制陷入了死机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