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由絮状漂浮物组成的天空,这是弗洛伊德搭建出来的梦。
洁白的窗帘乖顺地停在飘窗脚下,被褥和床单冷地发寒。盖着他的似乎不是羊毛或棉花,而是停尸间的白布。
邵墨渊的视线停留在空中的一个虚点上,身下硌人的木材抵着他的背,被木刺扎着的痛感逐渐清晰。他保持着呼吸,记忆逐渐和21的氧气一起从支气管浸入他的五脏六腑,促进又一轮血液奔涌。
他这才想起,现在是2099年的夏天,他十五岁。
一个如玫瑰花刺般的十五岁。
邵墨渊六岁被邵立平接走,这是他跟着他走南闯北的第九个年头。
这是他们当年的第二段旅程,是在南美洲。
大规模的农业生产以及化肥农药的使用已经使这里的环境严重受损,化学物质犹如爆炸的核电厂,潜移默化在人身体的内部。然而邵立平一向穿梭在各种寸草不生的地方,山野之旅似乎一直是他研究的不二课题,更不要说慢性致死这种东西了。
邵墨渊试着抬起了自己的手,皮肤简直像白化病患者,他仿佛能看到自己苍白皮肤下连着心的红色血管。
之所以会躺在这里,是在三个小时前,他掉进了一座山坳之间的非自然蓄水池。
这水池漂亮得很,从表面来看,简直就是一湖碧蓝的天空。
然而,那是一个化工厂的蓄水池。
如尼斯湖水怪一样深藏着的,大约就是无处不在的氯化物、氯酸盐、磷酸盐、氟化物和砷——它是由化工厂排除的其他物质组成的,即并没有化学家的参与,蓄水池在阳光、水、空气的作用下,变成了一个化学实验室。
邵墨渊掉了进去,是被邵立平推的。
邵墨渊正无声地寻找着血管,眼角掠过一丝光影。接着,是带着锈味的推门风。
邵立平推开了门。
邵墨渊的眼尾,却不经意间扫过了门外的光景。
接着便愣住了。
静默无声,没有四季流转,亦无光影穿梭。常有鸟群飞来啄食的后院已经变得冷清,曾经飘荡着知更鸟、猫鹊、鸽子、樫鸟、鹪鹩的早晨已经悄然不在。周围的田野、树林和沼泽都湮没在焦黄、打蔫的植物中,灰白的苍穹暮色深垂,世界好像被打翻了的调色盘,凌乱而又糟糕。
邵墨渊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严重的色彩混乱症。可事实上,从十五岁开始,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视觉残疾患者了。有时候还会连带一点并发现象,比如通感症。
可是那时多么天真,竟然以为总会好的。
邵立平无言地看着他。
他放下舒展的手,仰视着五米外的邵立平。
邵墨渊很少这么细地观察一个人,可也许是色谱完全被打乱了以后的慌张,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这位年过七旬的爷爷脸上。
可即使是这样细致的观察,他仍然没有察觉到老人眼神里转瞬即逝的悔恨。
也许九年时间真的太长,邵墨渊甚至早就已经忘记了邵青、花信和邵怀的脸。可是平心而论,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里只有一个抚养人,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推到化学池里面的邵立平。
“三个月以后,我们回鲸落洲。”邵立平说,语气不容置喙。
邵墨渊看着他,这五米的距离隔着他们十五年的亲情。
邵立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难以置信,那张过于死板的脸终究是放松了一点。他叹了口气,走到他床边。
老人最终坐在了木凳子上,不平的凳脚在木制地板里泥足深陷,“还记得我在阿拉斯加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吗?”
假如你去一个原始森林冒险,带5种动物,老虎,猴子,狗,大象,孔雀。这时你遭遇了危险,要按顺序一一放弃这些他们,你会如何挑选?”
邵墨渊不想说出一些不明智的话,撑着靠在了床头,徐徐说出了一样的答案:“最后放弃孔雀。”
邵立平看着他,皱着的眉头稍微有所舒展。
“为什么?”他追问道。
“如果这是一道心理学题目的话,孔雀大概意味着弱者。”邵墨渊如实很平静地说,“人的存在就是为了保护弱者,既是天寒地冻路遥马亡。”
邵立平点了点头,“我很庆幸你有这种想法。事实上,有这种想法的不只有你一人……”
“到了鲸落洲你就会明白,”邵立平没有再多说,只是很朦胧地解释道,“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强者,所以不对人构成威胁的孔雀才是最能让人接受的——虽然以你的年纪,这似乎是难以理解。”
“邵墨渊,我很负责任地告诉你。”邵立平看着他,语气肃穆,“有些东西你必须承担,这是一出生就决定的。”
邵墨渊确实很难理解。
邵立平在他生命的最后第二年把他推入了化学池,从此邵墨渊十分隐秘地失去了自己的视觉与健康,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可诚然,邵立平说的确实不错——因为他这身很显而易见的毛病,刚到top的时候,周围的人不太会把他看作劲敌,倒是带着一点悲惨的怜悯。
这也许听起来卑鄙无耻下流、而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然而确实抓住了人性的弱点,这在某些方面甚至促成了他刚到ippo时深扎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