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
应该是错觉吧……沢田想。
他拿着炒面面包和牛奶走出去的时候下意识回头张望了一眼,女老师正摁着手机,他只是扫了一眼正好看见她关上borderless露出两个好莱坞男明星的手机壁纸。沢田纲吉认识,是华金菲尼克斯和希斯莱杰,这两年非常火的演员,实际上现在正好有一部华金的电影在上映,上周他还和奈奈妈妈一起去看了。
第二天数学课代表给沢田纲吉传话,数学老师要找他。沢田纲吉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慌慌张张地找到老师办公室,却没在办公室看到熟悉的数学老师,实际上办公室里一个老师都没有,只有本属于数学老师的办公桌前坐了他昨天见过一次的女老师。
“阿,阿诺……”沢田纲吉站在门口,轻声询问,“请问,小出老师在哪?”
夏扭头朝出声的沢田纲吉看过去,一双泉绿的眼睛让他有点不自在。
“小出老师昨天就离职了,昨天你的数学课是我上的。”
沢田纲吉发出惊愕的一声:“诶——”
夏点点头,道:“也是呢,沢田同学完全把我的课睡过去了,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沢田纲吉的脸一下就红了,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但一张嘴就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可解释的,因为他真的是完全睡过去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能低下头,道了一句“对不起。”
场面寂静了几秒钟,沢田纲吉能感觉到夏的心情好像很不好的样子,他的头低得更低了一点,重新道了一边歉。
夏叹了口气,让他过来。
她一面从作业堆里抽出沢田纲吉的作业,一面跟他自我介绍。
“因为你昨天没听见,我再次介绍一遍,我叫萨莫弗莱克,是你这学期的数学老师,美国人,不要问我任何私人问题,问一句我就给你减一分,听懂了吗?”
沢田纲吉点点头,丧气地想:虽然如此,但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几分可以减啊。
她打开沢田纲吉的作业,推到他面前,涂着烟红指甲油的葱白手指在作业本上点了点,问:
“我发现你空了很多题没写,为什么?”
沢田纲吉诺诺地说:“……不会。”
夏凝眉,道:“鉴于刚开学,你们刚从小学升过来,这很多都是六年级的题。”
沢田纲吉没说话。
夏又指着一道沢田纲吉做了一半的题,耐着性子问他:“能给我讲讲这道题你是怎么做的吗?为什么写不下去了?”
沢田纲吉快速看了一眼题目,回想起来自己的昨天做题时的凌乱的思路,不太顺畅地讲了。
夏听了他混乱和讲解和不知道从哪学来的错误观点彻底眩晕了。她从不知道一元一次方程在世界上一部分人眼中居然有这样的难度。她仔仔细细地,用自认为白痴都能懂的语言给沢田纲吉讲了一遍最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基础。因为根本理解不了为什么有人会把一元一次方程做错,她讲着简直心累,再一抬头看着沢田纲吉那张懵懵懂懂、好像没听懂又好像懂了的脸,怒从心头起,伸手想要打人。可沢田纲吉又不是列维,不能因为人家孩子学习不好就揍他,他看起来这么娇弱,万一打残了怎么办?夏不得不得把暴戾的想法藏起来,越发狂躁。
沢田纲吉突然感到弗莱克老师突然变得危险起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夏深呼吸几次,克制着别去伤害人家傻孩子,揉了揉眉心,一看快要上课了,先让沢田纲吉回去了。
棕发的男孩一走,夏就掏出手机给tioteo打电话。
老人那边接起电话,夏首先听到的就是海边潮咸的风声。
“艾丝黛德啊——”tioteo的声音被风扯着拉长变形,“你那边怎么样?纲吉是个好孩子吧?”
“不怎么样。”夏直冲冲地说,“沢田纲吉根本没有任何成为黑手党的才能,收回你胆大妄为的命令吧,那只会同时害了他和彭格列。”
“不要这么说嘛,你也才刚到日本两天吧,好好观察那孩子一段时间再下结论也不迟。”
“有些事情只要一打眼就够了。那孩子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是不可能管理好彭格列这么大一个组织的。”
老人祥和的笑声隔着电话传过来,说:“所以说,只有两天的话,你的判断会不会太武断了呢。”
“你够了吧。”夏忍无可忍地说,“那个孩子才十四岁啊!非要拉一个十四的普通孩子下水去也太恶心了,就算你们是黑手党,也已经突破下限了。”
tioteo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夏的训斥还在继续:“而这一切就不过是因为他体内有彭格列的血?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早就跟他没关系了,你非要拉一个远在日本的中学生下场不可吗?”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情,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那孩子可以平静地度过一生——但……”tioteo叹了口气,“沢田纲吉已经是仅存的继承人了,十代目的职位,非他不可。”
夏闭了闭眼,声音轻下去:“不是的吧……不是还有一个继承人候选吗?”
一时间电话两边都没说话,气氛沉寂下来。
夏扭头,看向并盛中学漂亮的庭院,樱花纷纷落下,在干净的道路上铺上一层粉色的华盖。普通人的生活平静、枯燥、无聊、不如意、没有激情——但是安全。
“xanx……会杀了他的。”她打破沉默,“就算xanx不动手,也有别人会动手……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如果就这样把xanx放出来,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哦,艾丝黛德。”
“那是我的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沢田纲吉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这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无妄之灾而已。”
“无妄之灾吗……或许是吧。”tioteo阖上眼睛说,“别太武断了,艾丝黛德,我既然评定沢田纲吉资格的工作委托给你,就希望你能站在一个更公平更全面的角度来看待沢田纲吉,你还有一个学期,不用着急下决定。”
“就算是给我一年,我的判断也不会变。”
“是吗……”挂断电话前,tioteo暧昧不清地留下一个似问非问的词。
夏握着电话,趴在办公桌叹了口气。
真是的,tioteo脑子进水了吧?!
夏憋着火判这群中学生的数学作业,越判越气,她简直不敢相信人能蠢到这个地步。瞧瞧!这些都是一个智商正常的人能写出来的东西吗?!她一直判到自己受了内伤,才勉强判完这么多份作业,头晕眼花地想从中学数学老师这个绝望的职位上逃离。
她想抽根烟,但一摸空空荡荡得衣服兜才想起来现在自己是一名教师,不能在学校里抽烟。这简直要了她老命了,只能拼命喝可乐。
放学铃声一响,她飞快地钻出来学校,在街上美美地吸完了一根烟,才回了家一趟拿出云师傅交给她的东西。
云师傅还是不死心,想把云家的刀法传承下去,但眼看着周围人都没人吃他的安利,成日闷闷不乐。夏来日本之前跟云师傅说了一声,他就想起来自己在日本还有一个昔日旧友,也是用刀的行家,兴冲冲地把刀谱和一把唐刀包好,交给夏,让她去找一个叫山本刚的时雨苍燕流剑客,具体地方他遗忘了,只记得是个穷乡僻壤的日本小地方。
很是巧合,夏托人去找,结果发现这个山本刚就在并盛,早就不做剑客了,开了一家寿司店,而他的儿子山本武还是她的学生呢。
夏想起山本武的作业……
算了,她不承认有这种学生。
虽然比沢田纲吉好上不少,可一看就知道是个不用心的青春期男生糊弄事的作业。
说真的,她挺佩服reborn的,连迪诺那种废柴都愿意收为弟子——不,说不定就是不愿意又没办法才会变得这么斯巴达的——也有可能这是某种装逼的方法?非要把一个废柴教成大佬好显示自己的厉害?
夏胡思乱想着找到名叫竹寿司的店。
“欢迎光临——”正在卷寿司的山本刚和收拾桌子的山本武一同喊到。
山本武一抬头,看见夏“啊”了一声:“弗莱克老师!”
“是。”夏应了一声,转向柜台后一身厨子装扮的山本刚。
“您好,山本先生。我想您应该认识这把刀。”夏说着,亮出了云师傅给她的唐刀。黑漆的刀鞘镶着金丝边,刀鞘上有着细碎的凹痕,满是使用过的痕迹。
一直笑眯眯的山本刚明显愣住了。
“我是萨莫弗莱克,受云远所托,前来有事相求。”
山本刚带夏去了后面的剑道场。山本武尽管好奇,也没非要跟过去,留在前面的寿司店看店。
山本家的剑道场很大,很气派,现在还能透过其衰败的表现瞧见往日光辉的场景。此间固然没了辉煌的气息,却还很干净,很少觑见灰尘,定是每天都有人在打扫。
山本刚为夏奉上茶水,夏将刀谱和唐刀放到两人之间,捧着茶杯。
年纪不小的男人瞧着那把唐刀,眼中流露出笑意。他拿起黑鞘唐刀,轻轻抚摸着上面微小的凹凸,想起和云远的往事,脸上流露出怀念的神情,说:“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把刀。”
夏喝了口茶,没有搭话。山本刚也不需要她搭话,仔仔细细地瞧了一边云师傅的唐刀,问道:“裕安他还好吗?”
“挺好的,在意大利开了家中餐店,每天都忙得骂娘。”
山本刚笑了,摇摇头道:“裕安那家伙啊……年轻的时候说什么都不愿意继承家里的饭馆,现在倒是把店都开到意大利去了——不过我也一样,年轻时吵吵着非要去当武士、剑客,最后还是乖乖地回家做寿司了。”
这是到还是夏第一次听说。山本刚见她脸上好奇的表情,也起了谈话的心思,说起了他和云裕安的往事。
“那家伙啊,家里是个武学世家,说是曾经的武林盟主什么的呢——唔,我也是听裕安那家伙喝酒喝多了说的,估计有不少他自己虚构的成分吧,哈哈哈——不过真正的真相是什么样他自己也早忘记了吧,毕竟那个家伙只会记得自己想记得的东西。
在他嘴里,云家是非常厉害的刀法门派,弟子万千,威震武林的那种,可惜早就落魄了,刀法也失传了,只剩一本没人看得懂的刀谱。云家从他爷爷那辈就改做饭了,但裕安那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应该是觉得酷吧,不愿意做饭非要学刀,一心就想重振云家的威名。他父母没办法,把天书一样的刀谱扔给他,让他自己瞎琢磨去,他们铁定他琢磨不出什么东西,过一阵子就该自己乖乖回家了。
裕安翻开一看刀谱上的环形大刀,觉得不帅,非要换一把他觉得配得上他的刀,光琢磨什么刀够帅就花费了他一个月的时间才确定下来要用唐刀。
可你想想,对着一把用大刀的刀谱玩唐刀,还没人教,能成吗?你也觉得不靠谱吧,没人觉得他能成,但他就偏偏成了,自己瞎练出一套刀法,踢了周围无数馆,百战百胜,颇负盛名,直到一个真正大师出场才把他制服。在那之后他就一直跟着那位大师学习。大师和我的父亲是好友,大师来日本拜访他,裕安那家伙也跟着来了日本。”山本刚摸了摸旁边的微凉的木制地板,“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家伙。说实话,第一印象真的很讨厌。”
山本刚说着讨厌他的话,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止不住。
“那个家伙,穿着一身唐服样式的绫罗绸缎,一脸臭屁,抱着这把刀,靠在门框上,目中无人的样子,张嘴就说这里是‘弹丸小国穷乡僻壤的乡下’,不过是对他稍微客气一点,就把我当成是服侍的下人使唤,我实在气不过,直接就和他打了一架,还差点拔刀,让爸爸好一顿训斥呢。”
“后来呢?”
“嗯——后来,应该说是不打不相识吧,因为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我们之间也留下了羁绊,因为彼此刀法都有了精进。为了救他,我在雨中奔走,正好台风过境,雨点打在身上就像刀刃一样疼,我也借此,创造出了属于我的时雨苍燕流;他啊,也为了救我,从茨城打到千叶,在港口以死相搏打败了当时的日本第一,当时他那副惨样……胳膊都断了,满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真以为他会这样死去……嘛,不过祸害遗千年,那个家伙还是好好地活了下来。现在还和女儿孙女好好地在意大利生活呢。”
山本刚将云远的唐刀和刀谱放在大腿腿面上,认真地说:“既然他这样拜托了,我也没法子推脱呢,真没办法,谁让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呢?”
听了这话,夏赶紧喝了口茶水,目光漂移,检查着周围地板上有没有灰尘。
“怎么了?”山本刚还带着沉浸在友谊的伟大中光芒万丈的笑容,刺得夏眼睛痛。
“没……没……”夏古怪地嘟囔,“就是吧……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
“是啊。”山本刚肯定地说,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半分,“虽然不知道他之后的臭脾气好一点没有,但在来日本之前一直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他离开日本的时候说了,不论如何,不管分开多久,我们都是最好的朋友。”
夏开始觉得云远不是个东西了,纠结而小声地说:
“但是……吧……他说了……他最好的朋友是一起长大的风啊……”
山本刚的嘴角僵硬了。
“诶——一起长大的……风?”
“……是啊。”夏仔细回想确定自己没记错,他不止一次拉着她唠唠叨叨地跟她讲他和云年轻时的糗事,她都已经听到不想听了。
山本刚怔了几秒,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啊哈哈哈哈哈哈——他还有这样的训幼染呢,呀——真是意想不到,这么说,我也只能算是他在日本人最好的朋友了?呀,虽然不是在乎什么排名什么的,但莫名有点介意啊……嗯……怎么说,落差感?哈哈哈——”
“那个……最好的日本朋友的话……应该是三枝先生……吧……”
山本刚像是让人摁下暂停键一样浑身僵硬,好半天才缓过来问:“三枝……?”
“……啊。”
他笑不出来了。
“我确认一下,是哪个三角眼,国字脸,皮包骨,眉骨上有一道疤,寿司做得很难吃的那个三枝吗?”
“是……”除了寿司做得很难吃都对上了。
山本刚的脸瞬间拉下来,把刀和刀谱往夏怀里一扔,双手一揣,冷酷地开口:“开什么玩笑,那个家伙那种胡来的刀法有什么可传下来的,就是砍柴的都比他有规章,那把刀也不过是他家街口铁铺一百块钱打得而已,不想要就扔了,谁稀罕他的破刀。”
“诶——但是——”
“拿走拿走——拿去卖废品还有点价值,至少比他本人能卖得钱多。”山本刚暴躁地挥手,站起来就走,脚步哐哐地跺在地上,伴随着叫骂着,走出了剑道场。
夏低头看着又回到她手里的刀谱和唐刀,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