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昊坐在工位上出神,钉钉对话框不时地闪烁,提醒他还没有处理完成的工作,打印机和同事电话的声音同时在耳边作响,这些都变成了他游离的背景声。放空一直是职昊上班摸鱼的惯用伎俩,他不是明目张胆翘班的人,放空对他来说既安全又有效,什么都不想地盯着电脑屏幕或者桌边的绿植,成为了他工作和生活喘息的缝隙,他感恩有这样的时刻。
一条微信进来,是他弟弟职波,“哥,你这周末回家吗?回的话一起”。职昊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回复,把手机搁在一边,继续看绿萝发出的新芽和下面枯黄即落的叶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公司的领导要求微信必须即刻回复,现在连亲人、朋友如果没有即时回复,也会被追问。职昊很不喜欢这样的状态,即时回复让他的工作和生活完全分不开,他觉得时间都被别人、被手机支配了,有时甚至想关机,他也试过,但总还是得有开机的那一刻,开机后还得一连串的解释,反而更麻烦。
他想起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度过的那几年,夏日很长,午睡后走出堂屋,明晁晃的阳光刺眼,爷爷在院子里,穿个汗衫,戴个草帽,用木耙慢慢翻动刚用机器破成粒,摊洒成片的小麦,好像在给小孩梳理头发一般,整个院子里是未干透的植物特有的青冽。热风浮动,院子外面的杨树、槐树、核桃树都在发出不同节奏的声音,农村老人讲“前栽槐,后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这“鬼拍手”指的是杨树,杨树的叶子手掌大小,质厚,坚韧,被风一吹就像有很多人同时鼓掌,老人觉得有违宅居静雅的风尚,所以很少人在门前栽杨树,倒是那河渠边、田地头、村落无人处有很多挺拔的杨树。槐树是常见的,古时朝廷内府设的翰林院里多有槐树,意为龙形,蜿蜒伸展,错落有致,幽深寂静,符合翰林学士的风雅。在农村槐树并不作意为学识,多因五月槐花香,平添农家餐桌的美食,还因槐树易活,板木质坚,是做家具的好木料。职昊现在看到槐树,总会想起儿时奶奶做的槐花饭,用面粉包裹新鲜槐花,平铺于笼屉,架于土灶上,木火慢蒸,还未出锅,已香气四溢,惹人怜爱,再配些醋水蒜汁,油泼辣椒面,是西北农家人好的一口。儿时的职昊,会和爷爷一起摘槐花,用自制的铁钩,一钩一拧,一串串枝桠便落入树下职昊的筛子里。他也会帮奶奶烧火,那时农村土灶多以往年的玉米芯、玉米杆、干树枝为燃料,弟弟职波那时还小,整天在奶奶的怀里,“拾柴火”便成了职昊的家务活,秋后的田梗、废弃的砖窑、干涸的渠沿都是他常光顾的地方,秋尽冬来,日光渐短,职昊每天下午放学会先去捡拾柴火,再写作业,自己拉一个架子车,带一个钗,慢慢捡拾,一车基本够三四天做饭烧火用的。有一天,职昊拉着架子车,慢悠悠地路过村头陵园,又碰到了正在放羊的发小,说了两句话,接着往南走,南边有一段长时间废弃的大渠,四米左右宽,谁也没问过村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条大渠,农村人会把砍后的玉米杆直接倒在渠里,经过一段时日,便成了可供燃烧的柴火。职昊拿着钗挑一挑,挑出一些干透的,放在车上,有时会一边吹口哨,一边挑,一来是为了发出些动静吓走一些兔子和蛇之类的动物,另外也是打发这无聊的时光。职昊抬起头来看到南边的村庄上冒着缕缕青烟,远处传来孩子的嬉戏声、狗吠声,他朝西望去,落日低垂,云角橘红,照出西北嵯峨山的山脊,少年的他,忽觉一种孤寂,淡淡的,又不着痕迹的。多年后,职昊还能清晰地想起那个傍晚,好像自己就是在那个傍晚瞬间长大的。
职昊现在跟弟弟一起合租在一个老小区的小二室,月租一千六,基本上都是职昊的负担。弟弟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的,今天做房产中介,明天做快递员,职昊之前说过,希望弟弟可以一份工作做长远一点,有点定性,职波却总是一幅满不在乎、得过且过的态度,说得多了,职昊也不愿意多说了。不仅对弟弟,职昊对很多人都有这种不愿意多一分关切的拘谨,包括亲人朋友,他总觉得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对自己在做的事情都会有所思量的,他觉得自己在很多方面并非世俗意义上的小有成就,没必要以年纪或身份,好为人师,惹人嫌弃,久而久之,就带了一丝落寞的距离感,连说话的语气也冷冷清清的。
夏天的房子闷热无风,有一台空调,开了跟没开一样,发出的声音反而吵得人无法入睡,职昊索性不开,买了一台风扇。这个城市的夏天,开风扇的区别就在于有没有热风,汗水从职昊的太阳穴流下来,头皮出的汗慢慢打湿发稍,从后颈流下来,胸前背后也柘湿了体恤。职昊会拧一个湿毛巾搭在手边的椅背上,时不时地擦一下,会好受一点。有时翻看手机看得眼睛发涩,他会看着窗外发呆,被夜色笼罩的城市,小区里的树,没有一丝风,他就听,听城市的声音,远处时有时无的音乐声,路过的警笛声,有时也能听到楼上洗衣机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他忽略到燥热,让他思绪飘远,看似在这个城市里,却又没在这个城市里,他很珍惜这种时刻。职波一般会回来很晚,有时会给他带瓶冰镇碑酒,有时会带一些打包的食物,然后就洗冷水澡,伴着手机里热闹的短视频声音睡去。职昊有时很羡慕弟弟玩世不恭的状态,自己总有一种压迫感,是一种无形的责任在身,自己却无计可施的压迫感,有时想如果自己是弟弟,职波是哥哥,那他心里是不是也会轻松几分。
职昊在毕业后的前几年并没有很大的压力,刚毕业开始有了收入,虽然不多,但他也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也给父母和弟弟买了一些,看到家人的喜悦,比自己收到礼物还开心一些。后来,随着兄弟俩的年岁渐长,父母自己先有了压力,母亲常说,现在结婚并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何况家里还有两个男孩,都是农村家庭,真是愁煞人。每次职昊都会宽慰母亲,说他们会努力,不让父母太操心。话虽这样说,职昊内心也是愈发沉重。前两年,父亲又忽觉身体不适,去县医院检查,县医院让去市里查,一家人心情跌入谷底,最后确诊为尘肺病,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西药中药一起吃,勉强度日,只是父亲不能再干重活,生活的压力一下子让职昊更觉沉重。职昊职波回家的时候,看到日渐憔悴的父母,心里都会不太好受,但职昊总是坚定的安顿好家里的大小事,买好父亲的药,替母亲做一些家务活,职波还是会开一些玩笑,家里还当他是个小孩子,也只有这样,家里才能有久违的笑声。职昊并没有因家境自怨自艾,只是不忍看到父母愧疚的眼神罢了。老话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哪个孩子不愿意一直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只是不得不过早的体会到家人彼此间的亏欠罢了。
职昊不太明白,长大后,怎么连夏天也变得越来越热了,记得小时候,没有空调、没有冰箱也就过来了,并没有让人觉得难熬,而今却酷热难耐。儿时最热的夏夜是在爷爷的院子,奶奶的蒲扇下度过的,最热的那几天,爷爷会把一张木床搬到院子当中间,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但不搁在树下,奶奶说树下蚊子多,木床四角绑上四根细竹竿,然后把家里的蚊帐支起来,职昊、职波和奶奶便在院子里睡下。夜里没有风,奶奶会摇起那把旧蒲扇,风里有月季花香,有蛐蛐的叫声,而爷爷会搬个躺椅在旁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和奶奶细细地说着话,职昊就是在这样安静的夜晚里入睡,那样的夜在职昊心里一直是那么长,那么长,直到现在他依然怀念。
在职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他就看到爷爷身在老房子的土坑上,奶奶说爷爷身体不好了,自此职昊就没有再见到爷爷下地走路了。那时农村的老人一般躺下了就自知大病来了,但凡有钱的人家会去县城里看一下,贫苦一些的就请村里的大夫瞧一瞧打上一段时日的吊瓶,很少有听说哪家的老人做了什么手术之类的,终都逃不脱病床久卧,撒手人寰的那一日。那一年过了白露,爷爷的病越发的重了,父亲已经买下了一口棺材安置在老院子里了,说是冲一冲,晚上职昊兄弟俩总是不敢经过那个院子,害怕得紧,又过了两天,父亲请村里的人把那口原木的棺材漆上了黑漆,又在棺头漆了暗红的福字,职昊更觉得一种诡异的气氛笼罩着这个院子了。有一天,爷爷的病症像是好了七分一样,把奶奶、父亲、叔叔、姑姑、孙子辈们都叫到老屋里,说了很多话,从他年轻时逃过的荒、生产队挣过的工分、承包土地后种的粮食、有了子女后吃过的苦都说了一遍,家人们都默默地听着,后来爷爷又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是人都有这么一天,不必太难过,要真孝顺,照顾好你们的母亲,兄弟姐妹不要因为钱闹翻脸,孙子们都好好长大,能光耀门楣自然好,若不能,平安过一生也是好的。职昊还记得,隔壁辛家爷爷说,爷爷怕是过不了初一了,都说“男怕初一,女怕十五”,你们好好备下吧。
不出所料,到了月底,爷爷便走了。在农村有老人死了,都会有一套固定的说辞和仪式,刚下世,便说“老了”或“倒头”了。老人们讲,人走之前都有一定的征兆,叫回光返照,爷爷忽然间地有了精神,讲了那么大一通话,便是如此。爷爷走的前两天,就滴水不进了,抬头纹也开了,只是平躺着均匀呼吸着,奶奶和父亲、叔叔一刻也不敢离开,到了农历二十九日傍晚,职昊还在和弟弟写作业的时候,听到母亲叫他们兄弟俩赶紧去老院子,刚一进院子,就看到大人们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对生命终结前的恐惧。
职昊两兄弟秉着呼吸,跟着母亲往里走,此时堂屋已站满了一屋子男人,方桌两旁的官帽椅一边坐着村里常常掌管红白事的任家大伯,另一边坐着以前的村支书辛家爷爷,再两旁站的人都是常与爷爷交好的邻居爷爷和一些晚辈,有几位叔叔伯伯低声说着话,大部分都是默默地抽着烟。再往里走,便是爷爷奶奶的卧房,叔叔、姑姑、姑夫、表哥、堂妹都已站定,隐约有姑姑的抽泣声,奶奶坐在炕的里侧,拉着爷爷的手自上而下的轻轻摩娑,像是某种宽慰,爸爸坐在炕沿边,握着爷爷的另一只手,低声叫着“爹,爹……”,爸爸的声音里有一种像职昊小时候叫爸爸时的依赖感,可是在炕中间平躺的爷爷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无一丝应答。母亲和他们两兄弟在一侧静静立着,一屋子的人像是等待着什么,那是职昊儿时觉得最长的等待,夹杂着悲伤、庄严、恐惧和不舍。忽然爷爷呼吸声轻了,像是要说什么,爸爸疑惑的问奶奶,“娘,我爹想说啥呢?”,奶奶把耳朵凑到爷爷的嘴边,侧过脸,未开口先有两行热泪滚下来,说,“你爹说去把大门开开”,一屋子的人愣住了,完全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奶奶又清了清嗓子,对着叔叔说“老二,去把大门开开,开得大大的”。叔叔一边摸不着头脑,一边“唉”了一声,就快步跑出去了。等叔叔回到里屋,爷爷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声,然后只是出气,再然后就“嗯”的一个长声,那一声职昊到现在也没有忘记,那声音是散的,虚的,又带有一丝松懈,像是终于松开了这一生的羁绊。奶奶连叫了两声“他爹?他爹?”,随即坐直了身子,把散落前额的白发朝耳后搂过,对着炕下一屋子人说,“你们爹走啦!走啦!”顿时,满屋儿孙齐齐跪地,声泪俱下。职昊的脑袋随着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嗡的一声响,他觉得自己当时并不能留下眼泪,胸口像是有什么堵着,他不知道怎么办,学着表哥的样子,把头埋在胳膊里,额头抵着地,任凭这屋里的哭声肆意捶击着自己的心门。
过了一会儿,辛家爷爷和任家大伯进到里屋,辛爷爷说,“都先收声吧,把你们爹安顿好再表你们孝子贤孙的难过罢,老嫂子去把老衣拿来吧,留你家老大,他易二叔,他任家兄弟,其余人都去堂屋”。姑姑搀起奶奶到炕柜里把准备好的老衣老鞋拿出来,随后也让姑姑出去了。“去倒点热水,拿块帕子”,辛爷爷安排爸爸。随后,辛爷爷和易二爷爷把爷爷侧扶过来,给爷爷脱衣服,嘴里说到,“四哥诶,这最后一遭,让俺几个老兄弟伺候你换身干净衣裳罢,今儿们你走得早俺一步,俺们儿几啊伺侯你,明日里等俺老了,也不知道谁给宽衣拾掇哟”,爷爷排行老四,他和辛爷爷、易爷爷祖上又都是早年间从山东逃难而来,又经两代与本地杂揉,那乡音倒成了两不挨着,再到职昊这一代,只会讲本地方言了。辛爷爷这几句,悲情难抑,闻者无不落泪。这边,爸爸已将帕子浸湿,慢慢从爷爷的头发擦起,边擦边流泪,又说着话,泪水、鼻水把自己呛到,说的话早已含糊不清,“爹呀,爹呀,你走了,我们可咋办呀?”,一遍遍擦拭,一遍遍重复。摊开的老衣,形制宽大,缎子面,棉花芯,一个个“寿”字被印成圆型,阴森诡异。爷爷被辛爷爷他们轻柔地搬扶腾挪,把老衣轻轻穿上,系扣前,辛爷爷问奶奶,“嫂子,俺四哥拉了么,尿了么?”,“么有呢”,“那拿几样旧衬袿,垫上”。奶奶依着做了。未曾见过这死离时刻的人不懂这里面的意思,倒头就要换老衣,是怕时间一长人就僵了;人走之前,还有一泡屎尿要排,无牵无挂地走,就像来到这人世时的干干净净。奶奶又拿了一根针,用一根线穿了一个铜钱,缝到爷爷的胯边,称之为“实”,有庇佑子孙衣食无忧的意思。
里屋这边拾掇的差不多了,任大伯来到堂屋,说,“文民子去找大嫂子把倒头纸和火盆拿来,小涛去把他家扁担拿到堂屋前头。二民去叫头里的黎家、易老大家,还有那后头的宋家、他职家叔伯家,都往这院里叫”,任大伯说的这几家是职家本家和近邻,是紧要办事的,正经的丧期里,会有村里其他邻家主动来帮忙的,再让总管分配差事。易家小涛叔叔已把扁担拿过来,职昊妈妈也已经把火纸、线香交到民子叔叔手里,任大伯说,“叫职家老大”,只见民子叔叔把爸爸从里屋搀扶出来,这里任大伯已将点燃的线香插到扁担两头,说,“老大诶,拿着你爹的扁担走到院那头,撂喽”,爸爸躬着腰,拿着扁担,慢慢走到院头,把扁担往空里一扔,扁担落地,两头那铁链钩子响声入耳,爸爸随即跪在原处,只听任大伯高声喊到,“职家四叔,撂挑子喽,孝子贤孙放悲声喽~”,全院的亲戚、乡邻,尤其是女眷们,像得到了什么号令一般,即时放声痛苦,姑姑瘫倒在地,任凭眼泪鼻涕流入嘴角,亦不能自己。妈妈和婶婶搀扶着姑姑,烧第一道火纸,职昊看着这一切,觉得和自己一点也不相干,也不知道自己该在何处站,该在何时哭,脑袋还是空空的,只见职波跑到院那头去搀扶爸爸,他这也才顺势跑了过去。
此地,老人丧仪一般持续四天左右,倒头这是第一日。任大伯安排易家小涛叔叔和民子叔叔把堂屋的方桌、官帽椅挪至前院的厦子房里,又在堂屋靠着北墙放了两个长条凳子,上面放了一张床板,铺了一个旧床单。那边里屋,爷爷已经被辛家爷爷几个拾掇妥当,然后几个叔叔伯伯把爷爷搬到堂屋,起身前,辛家爷爷说到,“四哥诶,莫害怕,给你换个地方,莫害怕哟”,那时的人们对待刚故去的人像是对待新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翼翼。爷爷被停放妥当后,头上戴了一个藏蓝色的八角帽,面上盖了一个干净的方帕子,双手被规置在胸前,双脚并拢,鞋底新白,像从无踩过这世间的土地,全身装束洁净、工整、肃穆。床板前置了一张小方茶几,茶几上点了一盏油灯,又搁了一个香炉,里面插了三支线香,旁边搁了一扎火纸,一把拆散的线香,茶几前方搁了一个简易的蒲团,是用蛇皮袋子装了点麦杆,方便祭奠的人跪拜。听老人讲,刚倒头的人不宜直接入棺,一来是身体还尚存余温,二来是讲究等人,“男等舅,女等娘”,意思是要等已故男子舅家的人看过,已故女子娘家人看过后,才可入棺。在农村,舅家属“上司衙门”,是上等亲戚,大事须得惊动舅家亲戚,白事更在其中。这几个特定的仪式,称之为“小殓”,是宣告一个人已离人世的标志,此后的事情都要交给主事的管家负责,内里有孝子悲迷,无心理事之意。
外间,执事单已由毛笔字好的易二爷爷写成,贴于厦字房中间过道的东墙上,左邻右舍过来帮忙的男女老少均按这单子领差事。执事单由左及右写到,主事总管:任维林,账房:辛保昆、易仲春,报丧:文学民,坟茔:周长英、武建国、曹学正、冯来民、冯立安、薛志忠、梁春、王光琦,帷堂设饰:王淑琴、梁妮、彭秀英、房亚玲,灵前司仪:赵世雄,大灶:宋丰年、任维佑,顺席:张振忠、苏建民、苏建刚、朱转利,酒水:桂小强、苏文谦,约客:姜文利,引马:辛汉齐,鸣炮:田志元、王振清。职昊看着这执事单上的名字,分不太清楚谁是谁,在农村只有正经红白两事的执事单,或者村上的统一上报的材料上才会出现平日左邻右舍的大名,这些名号在日常生活里很少使用,像职昊常叫的辛爷爷大名是辛保昆,民子叔叔叫文学民,更少使用的是女性的学名,易二爷爷家的奶奶叫王淑琴,黎家婶婶叫房亚玲,这些平日里或亲切,或泼辣,或顺从,或强势的奶奶、婶婶自从嫁人后便都成了谁家媳妇,谁家婆婆,用学名的机会不甚多,甚至孙子辈在爷爷奶奶的墓碑上才会知晓他们的名字。人活一世,名字竟成了最不被提及的事,何谈记住?
民子叔叔领了报丧的活,他就拿了支笔和他家孩子用的作业本来问职昊爸爸妈妈亲戚们的住址。从爷爷的舅家、奶奶的娘家、姑姑的婆家、妈妈和婶婶的娘家,再有一些表亲、干亲,民子叔叔一一记在了写完作业本的背面,那时没有手机,装固定电话的人家也是凤毛麟角,民子叔叔无非记了些哪个乡哪个村哪个队,去了再现打听。问完后,民子叔叔便骑上他的摩托车出发了。按理,近的亲戚都已知晓,比如姑姑家、婶婶家,但还是要再走一遍报丧的流程,说是正式通知,也只不过是报丧的民子叔叔站在主家门口,把人已故去的消息,何时祭奠再说上一通,主家也会礼让进屋喝茶,但一般是虚礼,报丧的人也不会真进去喝茶。这多此一举的流程和虚礼,是对嫁入女性的娘家、嫁出女性的夫家高看一眼,姻亲讲究的即是这面子上的抬举与谦让。姑姑是女儿,在爷爷倒头后,不仅要报丧,姑姑也得回趟婆家,在见到公婆时要磕头行礼,告知家父已故,意在此后再无娘家父亲照拂,公婆即父母,还望体恤,那公婆也会宽慰,并依例前来祭奠。在爷爷的仪式上,灵前用的纸扎、供品、香烛等一应物件,其中最好的都是作为女儿的姑姑家置办的,村里的人都会对些品评几番。
前街的周家叔叔领了营造坟冢的活,这是个体力活,周家叔叔领着建国叔叔、梁春哥哥等八个男人开着机动三轮车去了老坟墓地,出发前任家大伯一人给发了一盒金丝猴烟,造坟又叫“箍坟”,犹如盖房子,又比盖房子精细,体力与巧劲缺一不可,所以这营造坟冢的活,一般也是固定的那一帮人。各村都有固定的墓地,墓地年头有长有短,这个村的也只有三代人,墓地柳树粗壮,枝繁叶茂,狗树、槐树、荆条杂生,夏天的时候葳蕤葱郁,冬日里乌鸦会在枯树丛里搭窝,小孩都害怕,放羊、割草都绕着走。爷爷的墓地,由任家大伯看了后和爸爸商量,在辛家大爷爷的墓地旁开辟出一块双人墓穴,一是挨着爷爷的大哥,有个照应,二是老地方好,往边上置,虽然宽敞,但灌溉田地时,难免不被倒灌,对后人不利。爸爸觉得任大伯说得在理,便依了。侍死如侍生的观念,在那一代人的心理被完整的保存了下来,再后来,便都没有了。
第二日,各人已领了差事分头行事,鼓乐手也已坐定,一般是两支,大家各司其职。外间的叫“洋鼓洋号”,是大号、小号、鼓等西洋乐器组成的乐队,主要是跟随孝子队伍进行路祭、迎祭等外间事务。院里的是由唢呐、钹、锣等组成的传统乐队,主要是在灵前亲戚邻居吊唁时奏乐。辛家奶奶带着亚玲婶婶等三个媳妇儿在里屋统揽设饰帷幕,一般会有三四人同来,灵前站定,辛奶奶会上前询问是哪支族亲,什么辈分,然后会嘱咐亚玲婶婶上前按辈分系上白孝,平辈系胳膊,晚辈系前额,孙辈会在前额的孝上点一个红点。系完孝布,来者里主要亲戚上前,焚香、洒酒、致哀,晚辈行三跪九拜之礼,最后站立转身,向众人谢礼。亲朋每跪拜一次,两旁的亲眷同时回礼,加上哀思,三天两晚下来,也是费心费力的事情。
到了饭点,负责大灶的宋丰年已将炉灶支起,大锅架好,一大锅烩菜出锅,其他几位帮灶的婶婶已将四屉馒头蒸好。这些菜一般是给前来帮忙的人吃的,烩菜一般也是白菜、粉条、猪肉大锅炖煮而成,配上刚蒸出的馒头,一大碗烩菜三四个人同吃,也是白事里重要的饭食。黎家婶婶给灵前的家眷们端来几碗,拿来几个馒头,姑姑伤心过度,食不下咽,婶婶规劝,“敏子,你得吃上一口,这后头还有好几天,你不垫一点,咋给你爹去扫那墓去?咋给你爹去送埋?你得听嫂子话,你不吃,恁娘也吃不下那一口,知道了么?”,姑姑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点了点头,拿起一个馒头掰了一半往嘴里送。这边,辛家奶奶把职昊叫过去说,“昊诶,你是大孙子,去拿你爷常用的碗,盛点饭,拿个馒头,给你爷搁到那方桌上,要说‘爷,吃饭啦’,这两天每一顿都得这个样,知道了么?”“知道了”,职昊木讷地点头,然后走向厨房。他想找到爷爷奶奶常用的老粗碗,但厨房已乱成一团,根本无从下脚,门口洗菜的是民子叔叔的媳妇,他常叫她丽婶。丽婶看到他说,“昊,找啥?”“找我爷用的碗,不知道搁哪里了。”“你站这等着”,丽婶拿围裙把手一擦,走进厨房,在案角的砧布下面拿出一个碗,塞给职昊,说“乱事,得把你家的家具啥的都收好,你帮你妈操个心,知道个么?”“知道了”,说完去锅里盛了一点烩菜,拿了一个馒头,按照辛奶奶的吩咐,把一双筷子并拢,坚插在馒头上,搁在香炉一旁,职昊张嘴说,“爷,吃……”,那饭字还没有说出口,那之前被仪式带来的不知所措、惊惧掩盖掉的悲伤,竟一股脑的在此刻涌出来,眼泪不自觉的往外流,鼻子堵塞,鼻涕也流了出来,身心往下沉,那嗓子紧得很,坐在灵前竟不能起身,趴下狠哭了起来。这哭声里,是职昊想起小时候爷爷喂他吃饭的情景,把他不喜欢吃的香菜挑拣的一点也不剩,也有那夏日长夜里的话语,那训斥他兄弟俩的威严,多的还是祖孙间的舐犊之情。职昊不是爱哭的小孩,看到职昊突然如此,职波也不禁嚎哭起来,父母、叔婶、姑姑及帮忙的邻居们看到此景,无不抹泪,上前劝慰,辛家奶奶一句一个好孩子的叫着,说道“昊诶,别难过了,你爷走啦,就不受罪了,你爷有你这样的乖孙子,心里高兴着呢,听话,别哭伤了自己个”。职昊慢慢收住了哭声,跪坐到一旁,渐渐沉默。
傍晚,职家全部男孝子排成一列纵队,职昊爸爸是长子,排在首位,依次是叔叔,大爷爷家、二爷爷家的几个叔伯,再是孙子辈的职昊、职波、叔伯兄弟,每人拄一个柳木棍,棍身用白纸缠绕。一队人走到正街上开始路祭,前面是鼓乐手,旁边是执掌司仪的赵世雄,职昊叫他五叔,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五叔高喊,“停,跪,谢礼”,第二个十字路口依然往复,有告知乡邻之意。回头家中,歇了一气,又列队前往坟茔,排在队首的父亲端了一个方形木制方盘,里面有一壶酒,两个酒盅,两个馒头,馒头上面插着用白纸和细竹竿做的简易牌位,上面是易二爷爷用蝇头小楷写的“陵安职氏列祖列宗神位”,行至新造的墓穴前,烧纸、洒酒祭奠,再行至爷爷的父母坟前,一套祭奠流程后归家,是为“请先人”,把祖先请回家的意思。这边男孝子刚刚归位,那边女眷们也列了一支纵队,队首的是姑姑,职昊妈妈、婶婶、叔伯婶婶依次站在其后,姑姑也端了一个方盘,里面放着一碗饭、四个小碟子,旁边还搁着一个平时扫床用的小扫把,行至坟前,长英叔、建国叔一众人把姑姑、母亲、婶婶三位女眷搀扶着下到箍好的墓穴里,这墓穴长约两2米,宽约1米5,距地面近2米,四周与底部均用红砖、水泥砌好,暮穴周边放着几块水泥板,是等着封暮用的。姑姑一边拿着小扫把清扫墓穴里的残土,一边抽泣着呢喃自语。母亲拿了一沓火纸,婶婶拿了一把线香,分别于暮穴四角点燃,也是边烧边自说自话,至此扫墓也就完成了。
灵前吊唁的亲眷络绎不绝,外面管事任大伯和账房辛爷爷分派差事次第有序,里间父亲和叔叔作为当家掌柜迎来送往,诸如此类,往复两日。到了第三日晚间,爷爷的舅家亲戚吊唁后,便要将爷爷挪入棺中,是为“升棺”。先由几位年轻的叔伯将早已备下的棺材抬至堂屋中央,南北放置,暗红的福字朝外,下面由几层红砖垫高,棺里面铺一层提前缝制好的褥子,然后爷爷在老衣之外又穿了一件类似于斗篷的氅,帮忙的几位叔伯合力将爷爷从之前的床板上挪至棺中,同时哀乐齐鸣,悲声齐放。放置妥当后,又在旁边塞一些用旧报纸卷的麦杆棒,卷成手臂粗细,搁置在两旁,起固定的作用。辛爷爷将提前买好的拐杖放置爷爷右手边,一来是常用之物,二来是驱赶猫狗之用。里面规置完毕,便暂盖了棺,在农村“棺”同“官”,“材”同“财”,这“升棺”便被引申为了“升官”之意,有福泽后世子孙的意思。
里间设饰帷堂准备妥帖后,正式的迎祭便开始了。亲戚们一般都已在傍晚时分准备好了祭品,分别位于不超过一里之外的道路两边等待。祭品一般由饭食、花馒、花圈、纸扎、纸钱和线香蜡烛等构成,尤其是这花馒,早年间由年长的妇人捏制,有双龙戏珠、凤游九天、金蟾折桂等形制,颜料也是现取,红取于辣椒粉,绿取于菠菜汁,黄取于胡萝卜汁,黑与灰取于灶台里的炉灰。那些年这些物件是被街邻观赏品鉴的,能蒸出一手好花馒是一个农村妇人的能力体现,近些年懂这手艺的也寥寥无几,农村白事也全靠拿钱置办了。迎祭也是有长幼亲疏的次序,一次只能迎一家,先由爷爷的舅家亲戚,到他们这个年岁,哪还有什么舅,只剩掌事的表亲了。接下来便是奶奶的娘家、爷爷的妹妹婆家、姑姑的婆家、母亲和婶婶的娘家。迎祭由男女孝子同时出迎,男在前,女在后,迎至母亲的娘家,职昊见鼓乐手行至舅舅家亲戚站定的位置,分立两侧奏乐,母亲和父亲上前,赵五叔高喊“跪”,所有穿白衣的孝子齐齐跪于祭桌之后,然后帮忙的年轻小伙子便将舅舅家准备好的祭品摆放于祭桌上,其他的人拿着纸扎、花圈,此时鼓乐手会暂停奏乐,然后舅舅家会派人给二块、五块不等的零钱,意为迎祭的辛苦费。随即,鼓乐重鸣,两年轻小伙子抬祭桌在前,后面是舅舅家来吊唁的一众人等,再后面是父亲母亲等迎祭队伍。迎进来之后,里面的唢呐响起,舅舅作为母亲娘家人的代表上前吊唁,行祭奠之礼,三跪九拜,洒酒祭祀,礼毕便被迎至备好的饭桌前喝茶歇脚。亲戚众多的人家,只迎祭一项也有到深夜的,迎祭一是彰显主家的家族威望,二是看主家的社会关系,因为姻亲无外乎方圆百里的几个乡镇,哪个乡上谁家富足,周边人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一场白事,来来往往的不是亲戚就是熟人。
迎祭结束,已至夜里十点多,众多亲朋纷纷落座,一席薄酒以表主家答礼。席间,赵五叔灵前站定,高喊一声“奏乐”,用唢呐等传统乐器遍奏出一支流行歌改编的曲子。赵五叔又一声,“收头的亲朋来灵前给孝子贤孙收头披红了”,这“收头披红”是在众人前由女眷的婆家、娘家人来给孝中的女眷及夫婿以礼相赠,表彰在已故老人生前尽孝的行为。职昊舅舅与舅妈行至灵前,赵五叔把父亲母亲叫到灵前,舅舅舅妈给职昊父母每人身上披了一条红缎被面子,又给他们每人一双鞋,然后赵五叔高喊“孝子谢礼”,职昊父母便向舅舅舅妈磕头谢礼,舅舅舅妈上前搀扶。之后,又是婶婶的娘家人、姑姑的婆家人依次前来“收头”。这一套流程结束后,便是要“暖丧”,赵五叔又上前来说到,“职老太爷的外甥、外甥女婿前来点戏、表哀思喽”,乐队班子一般带着一位会唱秦腔的伶人,点戏是需要钱的,先是爸爸的姑舅表哥上前给了赵五叔二十元钱,说,“给我舅来段‘周仁回府’”,那边厢锣鼓已经敲起了,如此一般会持续至凌晨。按照爷爷的年纪也算得上是喜丧,所以悲戚有度,这戏便也热闹了几分,这深夜的戏词铿锵有力,悲怆苍凉,像极了爷爷这样一个庄稼汉的一生。
第四日大清早,帮忙的邻居们齐齐到场,亲朋好友也纷沓而至,快八点时,任大伯、辛爷爷、赵五叔行至灵前安排起灵的人,一般由十二个或十六个村里男子手抬。在这之前,棺盖会被打开,让亲属再看一眼,职昊跟着亲人的队伍绕过棺材,爷爷的身型变得特别小,头上仍盖着方帕,亲人们一边哭泣一边行进,旁边的赵五叔吆喝,“莫把眼泪滴到棺材上呀,莫把眼泪滴到棺材上呀”,是另一种讲究。看完之后,民子叔叔拿来十余个长三寸的铁钉,咚咚咚地均匀砸下去,这每一声都叩击在职昊的心上,他想这就是所谓的盖棺定论吧。清了灵前的设设饰帷幕和祭桌,十几个小伙子上前,每人手里拿了几张黄麻纸钱垫于手下,前面四人面朝前,手朝后背起,两侧各六人,单手抬起,棺材前后两端朝里五十公分用粗绳捆住,两边再各四人肩扛起,赵五叔一声,“起”,众人齐动,便朝前院里慢慢挪动了。男女孝子分为两队跪于两侧,待抬棺的人行至大门外,职昊父亲便跪于棺后,赵五叔让小涛叔叔拿来准备好的瓦盆,里面还有未燃尽的纸钱,赵五叔说,“老大,摔纸盆喽!”,职昊看到父亲把瓦盆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力朝面前准备好的红砖上砸过去,“哐啷”一声,瓦盆粉碎,随即赵五叔高喊“起灵”,众人齐齐站立,缓缓朝前行进,途中哀声不断,多为女眷伤心哭喊之故,此日送埋的孝男孝女均有亲戚朋友搀扶,称为“扶劳”,有孝子悲伤过度,力不能支的意思。此日的队伍队首是职昊,他作为长孙捧着爷爷的遗照,只听见身后的父亲和叔叔已经喉咙沙哑,仍不断抽噎,鼻涕已耷拉的老长,顾不得擦拭,职昊心里虽然伤心,却没有太多的哭声,他越是想让自己流下眼泪,越没有眼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道路两旁是观礼的乡邻,职昊只能把头埋得更深一些。抬棺的人有着齐声的号子,职昊只听见赵五叔简短的、苍凉的一个字的指挥声,“慢”,“起”,“落”……棺材的右前方是表哥擎着一张幡,此地叫“铭旌”,落的是长女夫家的款,上面毛笔大字“泰山职老太爷千古”,持幡的是外长孙。职昊家与祖坟坟茔不远,即使徐徐前行,半个小时也到了。坟茔已经有很多预备好的人,建国叔叔、长英叔叔手里都拿着铁锹,等棺材快到坟茔跟前,刚手抬的人从前面先退去,留两侧的人,扛大绳的人又加了几个,大家缓缓的听着赵五叔的指挥,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等挪至墓穴的正上方,赵五叔一声“落”,棺材便不偏不倚的放置墓穴中央,然后长英叔叔让两个小伙子下到墓穴一侧把绳子抽了出来。孝子队伍现在已分别跪于坟茔周边,赵五叔把职昊父亲叫到墓前,问到,“老大,看看,正不正?”,“正”父亲点头回答。坟茔棺材的摆放讲究“头枕西北,脚踏东南”,至于位置的最后确认,得由主家来说。赵五叔说“把铭旌盖上”,表哥把铭旌交给长英叔叔,长英叔叔把铭旌整齐的铺于棺材之上。赵五叔又一声,“合墓”,建国叔叔几个人开始把水泥板开始从东南脚逐个往上盖,共盖了八块板,盖完后周边所有拿铁锹的人开始往上盖土,此时所有人都将悲伤放到了最大,至此是与爷爷的肉身最后的分别了,黄土一捧,闭眼一世,也就这样过去了。
等成了冢,赵五叔让所有孝男孝女把柳木棍插在新土之上,意为“不留”,再让所有女孝把孝高高盘起,再往回走。此间,家里已将席筵备好,轮开两次,一次十桌,先是亲戚朋友,再是乡邻帮忙众人,席筵一般由八个凉菜,三个碗,四个炒菜依次上齐,至于菜品是按各家经济条件来定的,亲戚乡邻也都能理解,不指望在白事上吃到多好的菜肴。席间,职昊和父亲、叔叔、弟弟四人脱了孝服,仍戴着孝帽,给正在吃席的亲戚乡邻行跪拜礼,以示答谢,宾客也会停筷起身,以示回礼。席筵毕,事终。
职昊小时候在农村看到过很多次白事,自己从头到尾经历过一遍也就这一次,他也不太懂这些仪式、礼制里面的深意,但觉得有一些庄重和肃穆在里面。农村人平日里没有太多的束缚,农活、家务、走亲访友全由自己安排,就连邻里间说话也没有陌生和客气,反倒是在这些白事的礼仪上,规规整整,认认真真了起来。长大后,职昊和弟弟在城市里也见过小区里过白事,就在单元楼中间搭一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支了三五个桌子,寥寥几个人在里面磕瓜子与喝茶。城里的老人一般会在医院离世,离世后也不再回到家中,可能直接从医院送往殡仪馆,有头脸的人会有个追悼会,普通老百姓可能也就是急匆匆找一方昂贵的土地,安置那一盒冰凉的粉末。职昊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城市里的白事过于草率了,也可能是他不了解的新风尚,只是每次看到这些,总能想到爷爷走时经历的那些,再大时,他从那些繁琐的仪式里体会到了几分生亦何欢,死亦何哀的意思,那些以前忌讳的字词或者事物,他也不再觉得有什么了,甚至会觉得更能理解了,可能因为里面有了自己的感情进去。
职昊现在还是不太会流露自己的情绪,开心与悲伤都是淡淡的,但他重新思考了告别这件事,与生命的告别是那样的庄重,克制与流淌的悲伤交替于仪式里,从农村到城市,越来越简化的程式,是对生命来过的疏忽,我们应该记住鲜活,保有回忆,但请给它以凭吊的形式,请让悲伤有着落。职昊现在偶尔还是会焦虑,会被现实和世俗的眼光捆绑,毕竟他仍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但大多时候心是静的,静侯时光掠过,静候万事变迁,用空寂的心去体会亲情与心底滋生的情绪,不沉溺,不依恋。他以这样的心境面对家人,面对被赋予的期待,面对越来越快的社会,也不再害怕被辜负,被落下,就像年少时傍晚青烟下,伫立于秋尽冬来的田野间,向西而望,那低垂的夕阳和镶金的山际,该来的总是会慢慢迫近。
“职昊来一下”,职昊的思绪被主管打断,眼睛从绿植发黄的叶子上挪开。
“主管有什么安排?”
“之前那个方案可以,你跟甲方这个人联系下,我一会儿把他联系方式推给你,如果再有什么修改的,你直接和他对接,记好修改的工时”。
“好”,职昊回到工位,不一会儿钉钉群里,主管发过来一个联系方式。
他看了一眼,联系人叫温明。职昊没有立即联系,回复了主管一句,又把视线对准了桌前的绿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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