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令已是过了立秋,但暑气丝毫没有消退,白日里火辣的太阳直射地面,热浪蒸腾,可能是毗邻沙漠的关系,西虞的天气也和沙漠有些相似,到了晚间,夜凉如水,站在屋外还会感到丝丝寒意侵袭。
“阿嚏!”夜漓仗着自己是个魑灵,在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季节下也完全不添减衣物,终于是着凉了。
鹤青从屋里走出来,给她批了件外衣,默默站在她身旁,天井边无人的回廊上静静欣赏月色。
“唉...”夜漓伸伸懒腰,叹了一口气。
鹤青侧过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夜漓摇头道:“就是有些感慨,你说这凡间怎么人人都想成仙呢?做神仙真就那么好吗?都已经贵为皇帝了还不满足,偏要得道飞升,羽化成仙才好。”
鹤青听着她孩子气的话,不禁莞尔:“凡间帝皇总爱自称天子,说自己是人中龙凤,已经做到人皇了,却还想追求更高一层境界,那更高一层境界究竟是什么呢?传闻神仙福寿绵延,法力无边,他们就觉得当神仙好,其实真有那么好吗?倒也未见的吧。若真是那么好,那为何凡间总流传着神仙偷偷下凡的故事呢?况且他们也没有当过神仙,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是人的贪念罢了。”
夜漓忽然想起了什么,歪着头问他:“你就不想当神仙吗?”
鹤青微笑摇头:“不想。”
“为什么?”夜漓追问道。
“神佛自在人心,若真能为民着想,自能开观立像,受千万人朝奉,但若有一日你不再灵验,信徒也会慢慢消失的,说到底毁誉全凭世人的一张嘴,但自身的价值又为何要因此而定呢?我以为做人大可不必追求功德无量,如有机缘救苦救难自然不能推脱,如果没有,那在这凡世间行一些小善,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问心无愧就是了。”
听鹤青这样说,夜漓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已久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听说打败烛龙的阴灵之后,空桑池边曾有天官显灵,说你原本就是天上的神仙,此番乃是下凡历劫,还说要招你回天宫,可是真的?”
原本鹤青的师弟樊晓澄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话气夜漓的,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在意,一直记到现在。
修仙之人求的不就是封神登天吗?鹤青从小修炼,那这岂非就是他的夙愿?
谁知他只是淡淡地回答:“确有其事,但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
就种种迹象来看,夜漓本就认定鹤青绝非常人,如今也就只是确认一下。
“你没跟他回去?”她赶忙追问。
鹤青浅笑道:“我人不是在这儿呢么。”
“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夜漓继续刨根问底。
鹤青面向她,很认真地说道:“他说我是下凡历劫来的,但我却连自己历的是个什么劫都还没搞清楚,怎么能就这么回去呢?他说当神仙好,能与天地同寿,但若连一生一世都活不明白,那活活生生世世,又有什么用呢。”
夜漓听罢心中一动,她在锁妖塔时起的念头不错,鹤青果然是个真正有神性的人。
她暗自松了一口气,神鬼殊途,鹤青如果回到天庭,那他们真的就阴阳两隔了。
不如就这样在这人世间厮守下去吧。
夜漓吸了吸鼻子说:“外面冷,我们回屋吧。”
她不舍得鹤青陪她在屋外站着,与他并排躺下,却又难以入眠。
旁边的竹七倒是睡得香甜,鼾声震天,这样一来夜漓更睡不着了,侧过来看着鹤青的睡颜,始终是辗转反侧,实在躺不住,爬起来打开房门悄悄走了出去。
白天和国师府里的那些混人胡搅蛮缠,夜漓觉得颇有趣味,这时候夜深人静却是千思万绪,心里乱得像是一团麻。
洛梓弈说人死后之所以会化成厉鬼,就是因为执念太深。
那她的执念应该就是鹤青吧。
当真是讽刺,身为冥界使者,夜漓自然懂得各归其位的道理,渡魂六百年,每每都以人死不能复生,留恋尘世终会害人害己相劝于这些不肯离去的鬼魂,到头来最放不下的却是她自己。
而且到了这一刻,夜漓又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让她在人间徘徊,不愿离开的。
一个岐虞王妃,一个昆仑仙子,那两个与她长得很像女子和她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锁妖塔中的魔族为何会听她的号令?
又是谁放出了烛龙,策划了玄宗的命案?
这一路走来迷雾重重,丝毫没有消散,而他们还没从一个陷阱中脱身,就又陷入了另一个阴谋中,疲于奔命,应接不暇,没有片刻喘息,也没有时间让她能够停下来思考这一切,将这林林总总的片段汇成一个由头,思考她的选择究竟是不是对的。
如果真有幕后黑手,那会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厢情愿地留在鹤青身边,究竟是对他好,还是害了他?
也罢,眼下能做的就是找到西虞皇帝,就当是为洛梓奕料理身后事了,顺带做件好事,毕竟他没有派大批使者捉她回去,反而亲自来缉,也算是给她留着情面。
正在她烦乱愁闷之际,园中忽然飘来了一股酒香。
夜漓此时缺的正是这一杯解忧酒,便寻着香气信步而去,只见月下中庭,有一人坐在那里自斟自饮。
借着月色一瞧,那人居然是国师,夜漓没有退下,反而走过去同国师行了个礼,说道:“国师大人在此独饮,可是有什么心事?”
她一个孤魂野鬼,自然并不将凡间的尊卑等级放在心上,自顾自坐下。
国师见到她先是微微一怔,倒也没有摆官架子,只说:“并不是有什么心事,只是瞧着月色好,就想喝一杯。”
夜漓笑道:“我倒有心事,不知可否向大人讨一杯水酒喝?”
国师道:“岂不闻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卿是黯乡魂呢,还是追旅思?”
夜漓也不懂他文绉绉地在说些什么,只好搬出白天从鹤青那里听来的一句话:“小人才疏学浅,今日也学得一句,除非一杯酒,何物更关身。”
她胡乱念的诗,居然呼应得上,还答得不错,国师终于展颜:“请坐。”
国师这会儿又换了身衣服,云锦绣袍加素色的深衣,腰间系着碧玉红带,在月色下别有风情,夜漓想,这国师要是个女子,必是极美的。
而男子生得这么绝美动人的,夜漓只能想到一个人,洛梓奕。
说起来他们还真的长得有几分相似,难道这个国师是洛梓奕的曾曾曾曾曾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