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间,她眸子低睨,忽听羽寒桥下传来水面碎冰之声。
心有异动,云容带着一身淡淡地酒气,翻身入河,体态轻盈窈窕如鹤,白靴轻点水面,落花沾水般地浮在了桥河之侧。
桥廊之下,光线不甚清明,云容又因饮酒微醉,需眯着眼睛细瞧,才堪堪看清桥底下竟然蹲着一个身子蜷成团的小家伙。
云容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再一瞧。
那小家伙不是她们的天玺小少主又是何人?
宗主对这小少主有严令,卯时以后,不得随意离开东篱小筑。
这么些年来,他亦是从未有过半点违抗。
今夜这反常的模样,怕是偷偷从东篱小筑溜出来的。
云容会心一笑,只当这孩子随着年岁渐长,玩心渐重,胆子也跟着变大了起来,竟敢背着宗主跑出来偷偷玩雪。
念及这里,云容也觉得有些无奈。
这天寒地冻的,他身子素来不好,若是再冻出个好歹来,怕是又要吃宗主的苦头了。
她微微弯腰,身子躬入桥底下头,笑着轻轻唤了他一声:“小少主?”
谁知,这一唤,尚未散去的笑容之色顿时僵在了她的脸上。
朦胧的月色隔着粼粼河面渡了进来,将小家伙的脸照得愈发粉雕玉琢,他眼底依稀聚起细碎的水光,稚嫩青涩的腮边泪痕清晰可见。
小少主……哭了。
云容头皮一麻,以她这不愿多惹麻烦的闲散性格,第一时间下意识地就想扭过头权当没看见。
可是偏偏就在这时候,一年前嬴姬的那句话冷不丁地一下撞进了云容的心扉中。
她只好绝了转身就走的念头,云容弯下身子蹲在小家伙的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哭红的小鼻子,僵硬安慰道:“别哭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即便是哭也是哭得无声无息不动声色,仿佛永远也不知放肆为何物。
谁知这一下也不知牵扯到了什么开关,原本只是默默流泪的小家伙眼睛里的水雾一下漫涌了出来,他哇地一声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小家伙哭得抽噎不知,小脸一塌糊涂,瞬间成了一个小花猫。
这下倒是叫云容有些手足无措了,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更没有想过平日里看着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家伙,竟能哭得这般凶。
云容生怕他哭断气了去,忙拍着他的后背,抚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师姐带你去抓雪兔子好不好。”
哭着哭着,他慢慢就安静了下来,两只小手却还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裳。
小家伙其实不难哄,也不爱闹,他缓缓从她怀里抬起小脑袋,眼圈还红着:“父亲不会让我养兔子的。”
云容怔住,响起宗主大人的严格,也是束手无策。
记得一年前她去东篱小筑时,院子里还栽着池塘,养着一方锦鲤肥鱼。
那池塘在小少主两岁的时候就有了,。
塘里的小鱼分明是人间在普通不过的凡鱼,被他养了两年,偏偏就叫他养出了几分灵性来。
每次日落黄昏,他撒饵时,塘里的小鱼们都会欢快游跃而来,亲昵地碰碰他的小脚丫。
时而翻水,时而吐泡,逗得小家伙很是开心。
只是有一次,他在塘岸边玩着,一时忘了时辰,误了功课,被宗主抓了个正着。
当时宗主也没说什么,直到次日,那间小塘被填为平底,小院更显空荡萧瑟,再也没了莲蓬小鱼。
年纪小小的少主,在父亲离开小筑后,于院中枯坐一夜,仍旧不吵不闹,只是脸上再也没了笑容。
宗主从未说过不让他养兔子,只是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养小动物了。
云容心知这话题极是不妙,她目光一转,瞧见了他腿边捏着的两个小雪人。
其中一个雪人背负长剑,头顶长冠,意气风发,一眼便知那是宗主大人。
另一个雪人身段高挑清雅,手托莲花灯,栩栩如生,不是嬴姬娘娘又是何人。
云容故作夸张惊讶的轻呀一声,眯眼笑道:“这两个小雪人捏得可真漂亮啊。”
可怀里的小家伙却不受夸,似是不想讨论这个,脑袋往另一边偏去:“师姐,你身上有一股酒臭味。”
云容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讨打,师姐身上明明是女儿香。”
小少主没说话,只是趴在她的肩膀上,睁着眼睛,盯着古老桥廊下浮动的灰尘,十分安静。
云容不知他那小脑袋瓜子在想些什么。
他今夜状态着实不对劲,怕他一个人胡思乱想,只好继续找着话题闲聊道:
“怎么只捏了两个小雪人啊,还有你自己呢?是不是雪团子不够了,要不要师姐飞上去给你抓两捧雪下来?”
小家伙将脸颊埋进她的肩窝里,闷声闷气道:“没有我。”
云容失笑道:“捏捏不就有了。”
“就好了……”
“什么?”云容楞了一下。
小家伙将她抱紧了些,身子瑟瑟发抖,一年光阴不长,可他身子依旧瘦小。
本应该是疯狂蹿个的年纪,他却仿佛一直停在了过去的时光里。
他声音低低的,四岁的孩子,却什么都懂了:“没有我,就好了。”
“这样父亲与阿娘就不会日日吵架,阿娘也不会因为生下我而伤了身子,没有我这样平庸至极的儿子,父亲也不会为我感到蒙羞,他一定会向以前那样待我阿娘好,阿娘也不会不开心,不会……离开白驼山了。”
低低的声音隐隐约约透过薄衫,格外惹人心软。
原来,今夜,嬴姬娘娘与宗主关系再次交恶,只身绝然离开了白驼山。
可是今夜宴席之上,宗主大人面上分明瞧不出半点异样,妻子离山,他竟还有心思举办恭庆酒宴。
云容心情愈发复杂,少主的娘都走了,她竟还在大殿之上没心没肺地喝了半宿的庆功酒。
衣衫忽然传来一阵湿凉之意,云容低眸一看,却看到他青灰色的小袖袍子里,还藏着一个小雪团子。
那小雪团子被他的体温融化了小半,早已瞧不出原来的轮廓模样了。
可云容就是晓得,他捏的是他自己。
不敢将自己同那两个小雪人放在一块儿,悄悄地将自己藏起来。
天真地觉得,这世上若是没有他,那两个雪人就可以永远和睦相爱在一起了。
云容轻叹一声,单手将他小小的身子抱起来,拂袖轻卷,卷起那两个雪人,纵身踏过水面,跃至桥头。
她自桥栏上捏过两捧白雪,揉揉捏捏,很快捏出一个胖胖的小雪人,同那两个雪人堆放在一起。
两个高高的雪人一左一右,并肩相拥,胖胖的小雪人就窝在两人的膝下。
云容翻过他的身子,弯起修长的食指在他鼻子上轻轻一刮,朝着他的面颊哈了一口清香的酒气,。
她眸光璀璨,轻笑道:“哪来的那么多破说法,我只晓得,快过年了,一家三口团团圆圆聚在一块儿,才是天经地义的头等大事。”
怀里的小家伙怔怔地看着桥上的一家三口,分明还这般小,眼神却似垂垂将暮之时,终于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唯一想念。
他偏过头,正正对上云容似笑非笑的那张脸,小家伙脑袋扭到一边:“师姐捏的雪人,好丑啊……”
云容额角蹦起一根青筋,面上微笑:“我看你是屁股痒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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