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辰,老秦铁定还赖在床上,你去了也见不到人。”
余醉在柜中摸索了一番,转头与边歧解释道。
她手中多了一把与自己身上的蓝松花厚袍同色的油纸伞,伞面看着脏旧非常,但好在没有破损之处。
见她站到了石门后,边歧有些摸不着头脑,“醉姨,这是?”
“我与你同去。”余醉推开了石门,撑起了手中的伞,自然而然道,“既是雨雪天,出行自然要打伞。”
边歧看着伞面上糊着的几乎薄到透光的油纸,嘴角并着眼角极其不自然地抖了抖。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过来。”
余醉朝着站在原地发愣的白发少年招呼了一声。
边歧只稍微理了理披散的长发,收好了自己的宝贝发带后赶忙上前。
他朝美妇人手中握着的伞柄伸出了手,言语之中多添了几分小心翼翼,“醉姨,还是让流光来罢。”
靛蓝色的松花在风雪中招摇,余醉按了按身下空荡荡的裙摆,面无表情道:“无需你来,我尚且有手又能行,不至于半截身子进了土,又哪来的让小辈为我撑伞的道理?”
撑伞这种事,自然该是她来。
黑衣男子整张脸都贴在了冰窗上,视线牢牢黏在蓝伞下的身影上。
油纸在狂风的拍打下猎猎作响,看起来是随时都会被撕裂的模样,却丝毫不影响伞下蓝山自成一地,伞上松花迎风怒放,端的是一副霜雪不侵不扰的模样。
“天地一片白茫茫,又见蓝山踏雪来。”黑衣男子发出了喟叹之声,“稳如山,挺如松,真是了不起。”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紫衫男子,开口问道:“先生,你说,她到底是怎么站得住的?”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这个事情,大家在这儿都不能使灵力、用术法,醉娘的腿不是没了吗?”
北原上一旦起了风雪,他们这些身体康健之人尚且不敢随意出行,灵力会被抽干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是惧怕会被喜怒不定的风雪带离小镇,一个搞不好就会到了雪原的深处,那可真是求生无门求死容易了。
反观余醉,缺了腿脚,平时能走能跑也就算了,偏偏在风雪中也是站得比谁都要稳。
并非流水街上诸人无情,放任一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独行于险恶的风雪中,愣是让人走过了大半条街也没人敢开口招呼他进屋来避避风雪。
实在是他们不敢,且招呼了也没用。
边歧作为玄霜宗宗主的弟子,是玄霜道尊的嫡传一脉,修习的亦是与玄霜子一般的《天霜帝诀》,且身怀至阴灵体这一利器,整个雪原、或许还有于雪原下长眠的祖师,总是多多少少对他有几分小小的偏爱的。
寻常的风雪虽说也会让处在当前境界的边歧不太好受,但也仅仅是不太好受。
毫无疑问的是,北原本身,肯定是不会把他这个所有人都默认的下一代北原之主给送上绝路的。
边歧有的偏爱,小镇上的诸人可是没有的,面对凶残的风雪,也就只有余醉一人敢推开那扇看着不大、却是重若三山的黑石门了。
就算是余醉,也只敢开个小小的门缝,绝不敢让风雪进了屋。
感受到有那么一瞬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紫衫男子额头的青筋跳了跳,起身,隔着厚厚的冰窗,对着行过的蓝色身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弟子礼。
“见过蓝山先生。”
伞下的身影脚步微顿,余醉看向了冰窗后模样有几许模糊的紫衣人,声音不咸不淡道:“凌云,我已经与你说了许多次了,我不再是塔的教习了,你无需称我为先生。”
“虽说先生不是塔的教习,凌云亦不再是塔的学子,但先生依旧是先生。”
被唤做凌云的紫衫男子执礼而立,不敢抬头,语气中满是执拗。
“昔日教导之恩,凌云未曾敢忘怀。”
他抓过了一边看戏的黑衣男子,沉声道:“秋千,与先生道歉。”
“啊,道什么歉?”秋千满面疑惑,捧在手中的石碗惊得重重落在桌上,“我说错了什么吗?”
他茫然无措的视线对上了窗外余醉冷静的眼神,倒也没觉着害怕,而是冲着她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道:“醉娘醉娘,你看我今天有好好吃饭,待会午后你带我一起进雪原好吗!”
他一直都觉得,余醉生得很是美丽,打扮间多出的几分艳俗也丝毫难掩她清丽眉眼下的绝世容颜,是整个小镇上生得最漂亮的人。
还有,余醉会像个寻常的母亲一样,喊自己好好吃饭,会带着自己进雪原。
若是他寻不到吃食,也都是余醉愿意将自己的舍与他一半。
故而,他很欢喜。
可他也没觉着,自己的一些话语,会在什么时候、会对某些特定的人,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没有腿就是没有腿,丧家之犬就是丧家之犬,在秋千心里,从来都是一样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他从来都不曾在意,甚至要是余醉拿着肉投喂自己,他真能汪上几句,彻底坐实败犬的名号。
拜托哎,谁给饭谁是娘,不就是嗷几声,不丢脸。
看着先生越来越冷的脸,秋千很委屈,但他眉眼实在是生得凌厉,一张脸亦是棱角分明,那一点儿难过的情绪到了他面上,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起来。
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家先生为何突然要自己道歉。
“你这又是何必?”伞下的美妇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从来都不曾在意。”
余醉看了眼石碗中剩下的碎骨头,眉头轻蹙,“你要是当真未忘昔日之情,那便尽早离开北原,北原不适合你。”
“先生,入北原于凌云而言,亦是无奈之举。”紫衫男子语气苦涩道,“他们都说学生错了,学生不得不逃。”
“这不是你不愿意好好吃饭的借口,既是惜命,又为何于此徒然浪费生机?”
“稚子无知之言,又何必当真?世人之言,几时做得数?”余醉看了眼垂头丧气的黑衣男子,神色间看不出任何情绪。
或许以黑衣男子的身形与面容来讲,他是绝对无法被称作稚子的,但说这话的是余醉,再不合理的,也都成了合理。
“在意对错的,从来都只有不敢抬头看我的你啊,凌云。”
远去的声音伴着风雪淡入识海,见余醉的身影彻底在窗前消失,凌云抬起了头,神情寂寥。
交谈只发生在几息之间,在外人看来,余醉不过是在他们的窗前停留了一刹那。
“嗨,先生别发闷了。”秋千推了凌云一把,“醉娘都走远了。”
凌云呆愣半响,方才定定地盯着面前不成器的小徒儿,冷笑道:“看来你是忘了打人不打脸、伤口不撒盐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