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珠珠跑到沙滩,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弯下腰撑着膝盖喘气。
她喘着气,远远望见那个人的背影,他仍然站在昨晚那个位置,背对着她,面朝大海,负手而立,静静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宽袖迎着海风猎猎,像一副雾色流淌的山水卷翩然。
雾都山,蓬莱侧,风流不过瀛洲客。
白珠珠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的运气感到可笑,她脑子里那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那个随时会害死她的东西,却让她有机会见到这样传说中的人物,成为浩浩众生里一颗有幸被他费心选中的棋子。
他慢慢转过身来,霞光照亮他半边侧影,模糊了他的五官,却愈发显出那种漫不经心的悠然。
白珠珠感觉那道含笑的目光投向自己,像是云淡风轻,却明明有着比漫天霞光更具倾覆性的压迫力。
“白姑娘,很高兴看见你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莞尔:“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白珠珠深吸一口气,她站直身体,像一头生机昂昂的小公牛紧紧望着他,带着一点斗气的挑衅:“剑阁的江剑主要化神了,你不怕吗?”
青年笑了起来。
“怕,我为何要怕?”
他说:“白姑娘,化神不是终点,那只是一个开始,我私心是极钦佩他的,但很可惜,他被困在剑阁太久了,也许现在还没能完全看透这一点。”
白珠珠抿了抿唇,她讨厌他说话时这种轻慢的语气,但不知道如何反驳。
她下意识有点怕他,是本|能里,正常人对于不可理喻的疯狂者的畏惧。
她强打起精神,继续问:“你跟我说的那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青年笑一笑,很耐心地答:“那便更应该感谢你们的江剑主了。”
他笑着说:“他覆了我的东海,我重化为海雾,北冥海天一线开,天地元气自此入海,混沌复苏,我才得已再醒来。”
“沉睡的这段日子。”他望向天空,意味不明:“真是有幸,看见不少的秘密。”
白珠珠下意识脱口:“还有什么秘密?”
青年望了她一眼,白珠珠说不清那一眼的意味,像大海漫过蝼蚁细小的巢穴。
“这可不能告诉你了。”他笑着指了指天空:“这天,一直在看着我们呢,说得多了,是要被它想法子劈死的。”
他说得这么轻巧,白珠珠却悚然全身寒毛倒竖,下意识仰头望向天空,却只望见无尽瑰丽光明的霞光。
是这天,在望着她们。
天空,望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封住她们的嘴巴、困住她们的手脚,像幼童用木棍戳动蚂蚁在地面爬行,轻描淡写又浩大无边地操控她们所有的命运。
白珠珠死死咬着唇,终于彻底下定决心,问青年:“我该怎么做?”
青年温声问:“白姑娘,你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你说的那些可能,就算我死在里面,我也认了。”
白珠珠咬牙:“但你也答应了,绝不会伤记害大家!不能杀人!”
青年莞尔,像是有点无奈地摇摇头。
“好。”
他像是低笑一声:“这样的性子,果真是她喜欢的孩子。”
白珠珠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正疑惑间,就见青年一拂袖,散在沙滩的宽布径自飞向海面,竟倏然化作一叶小舟,飘在海雾之上。
青年一步迈出,身形有如流云,已落入舟中,对她招一招手:“来。”
白珠珠迟疑地走过去,踩上舟头,这条小舟看着这么小,但她踩上却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歪倒摇晃。
青年走上翘起的舟尾,小舟无风自动,慢慢离岸。
白珠珠眼看着岸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浓密的云雾中:“我们要去哪儿?”
青年温和说:“去雾都山。”
小舟在海雾中悠悠向前,不知过了多久,白珠珠看着云雾从舟尾划分两边散去,露出一座高耸入天的山。
那山伫立在海中,浓重的海雾在这里已经化为近乎黑的深灰,雾气缭绕,像压抑着喷薄的灰火山,显出一种让人心惊动魄的威势。
白珠珠望着这座鼎鼎大名的雾都山,感到一点匪夷所思——传说中,这可是东海最美的仙山,百鸟绕鸣,仙花秀草,锦绣胜却人间一切仙境。
她忍不住看向青年,他静静望着雾都山,突然摇头笑一笑:“竟变成这么个可怜样子,江无涯啊江无涯,你合该叫慈舵把我的地皮也一块儿掀走了才是。”
他这样感叹着,可脸上不见丝毫怒容或恨意,仿佛自己住了千百年的宿地变成这样,只是件仅值得打趣一下的小事。
他迈出小舟,白珠珠跟着迈出去,踏上山脚,脚下触感却不是坚硬的沙地石地,而是一种柔韧的绵软触感,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踩着的竟是一层雾、一层灰黑色的雾。
白珠珠愣住了。
原来所谓雾都山,真的是雾山!一座完全由雾塑成的山!
但这里的雾又与海上的云雾不同,东海雾触之即融,这里的却可以直接踩上去,刚一踩上,白珠珠只觉得全身的灵气都不由自主往脚下涌去,像被脚下的雾气吸收,如泥牛入海,一去便不见踪影。
“这是什么?”白珠珠试着运转灵气,但灵气仍然源源往脚下涌去:“它、它在吸收我的灵气……”
“这是自然。”
青年笑着说:“这是混沌,混沌吞生万物,这是它的本|能。”
“混沌啊……什么?”
白珠珠瞬间愣住:“是混沌初开的那个混沌?怎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以为的【混沌】早就消失了,这种像是只在传说的书里出现的东西,怎么会又出现在现实中呢?
青年看着她震惊的样子,笑着说:“为何不能出现,事实上它一直在这里,你可以把它看作一头巨兽,只是自沧澜后,便形同沉睡,直到如今,天地一线开、灵气复苏,又是一轮乾坤颠倒的大乱之世,规则崩裂,它才又得已苏醒。”
白珠珠从没想过这样一种可能,她完全呆住,仿佛脑子固有对世界的认知记通通被打碎:“你是说……现在…又是一轮【混沌初开】?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青年温声说:“混沌初开有了【上古】,【上古】陨灭,混沌再开便有了【沧澜】,如今【沧澜】灵气复苏,混沌醒来,不也正是下一轮轮回的起始吗?”
“只不过,约莫这苍天,本是不想再给我们下一轮的机会罢了。”
他轻声地笑:“所以这下一轮的轮回,这未来,得由我们自己亲手争来。”
白珠珠沉默了。
好半响,她哑声说:“我该做什么。”
青年好脾气地问:“你还有什么问题,我一一为你答完,再开始亦不迟。”
听他的话,看着他眼中浅浅的笑意,实在是一个温润翩翩的君子。
白珠珠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世人闻雾都君之名便恐惧如面凶鬼了,不是因为他面目狰狞杀人如麻,恰恰相反,他看着实在是一位太有魅力的君子,言行谈吐、风流气度,足以让一个人被轻易蛊惑,哪怕明知道他眼中真正的自己卑弱如蝼蚁,可仍然忍不住跪伏在他膝下,从骨血里折服于那种来自不可想象的至高者的傲慢与浩大。
白珠珠掐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保持冷静。
她不会忘记,眼前的男人是个怪物。
“没有了。”白珠珠坚定说:“现在就开始吧。”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
青年叹一声,抬起手,修长的指尖虚伸向白珠珠额头:“那么,现在开始,闭上眼睛。”
白珠珠下意识闭上眼,紧张地捏紧手。
“其他诸事我自有我安置。”
“你会陷入一阵的昏沉。”
“当你再醒来,你已经处在那一方世界。”
“那时,随我指示便好……”
白珠珠感觉眉心微微一凉。
像被冰凉的水滴点过,转瞬就像天旋地转,所有神智像被卷进漩涡里。
明光亮起,少女眉心像裂开一道口子,漩涡搅动,手指耐心地往前,推进刺目的漩涡深处,一块莹润的碎片呼吸般起伏。
他手掌平开,虚虚托着那块碎片,慢悠悠地打量。
青年笑了一声。
“奚柏远。”他漫不经心地说:“该谢你一声才是。”
修长手掌猛地握紧,碎片在他掌心陡然爆出刺目灼光,瞬间将手掌灼成无数皲裂的碎片。
裂痕顺着手掌延伸向手臂肩头,眨眼间又一路裂向胸腹四肢,青年身体像一具摔碎的瓷像遍布开裂痕,然后,几个呼吸之后的某一个瞬间——倏然爆裂!
灼眼的光芒覆盖整座雾都山。
枯芜死寂的山面铺开鲜嫩的绿,繁花枝蔓沿着青翠的草坪生长;弥漫的雾化作鸟兽,纷纷披上鲜艳的色彩,眼睛闪烁出活泼的生机,在跃出大地的一瞬间发出清脆的鸣吼;灰黑的海雾升腾而起,在明光中褪去腐朽的黑烬,重新化为澄澈厚重的白雾。
那白雾在空中凝聚,化出修长的体态,柔软的肤魄,雾色如薄纱拂动,拂过一张看不清五官的面庞,轮廓比月记色更流逸缥缈。
白珠珠在他身后闭紧眼,蜷缩着身体,沉眠般缓缓坠入雾都山中。
他站在雾都山上,抬起头,望向东海之滨,海雾中叠峦起伏的楼台。
他轻轻笑了一下,轻身而起,云雾如风去。
——
明镜尊者走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留一句话,林然觉得很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