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告退。”
“陛下千万保证身体。”
等陶舍彻底走远,嬴政终于控制不住咽喉的瘙痒,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了好一阵,他才渐渐恢复。
“来人。”
“把宗正叫......”
话快要说完,又咽了回去。
他这才突然想起,嬴腾已退下半年了。
现在的宗正是子婴。
下方。
宦官担忧道:“陛下,可是要召见宗正?”
嬴政摆了摆手,道:“算了。”
嬴政坐在席上。
此时也没了批阅奏疏的兴致。
他环顾四周,陡然发现,四周却无多少熟悉面孔。
当年他初上位时,辅佐的老臣,死的死,退的退,而今朝堂上更是早无消息,他掌权之后任用的官员,在大秦立国这七八年内,也是退下的退下,死的死。
举目望去。
满眼落寞和空寂。
想当年,他正值壮年,殿内王贲、蒙武、李斯、郑国,茅焦等人竟皆敢直言不讳,而今随着这些老臣退下,敢对他说真话的却已寥寥无几。
眼下王贲、蒙武、郑国已逝。
原本还能陪他说说话的,便是顿弱、宗正赢腾、天网令弋。
但在这一年间,御史大夫顿弱终究为身体所累,难以再坚持,已于上月彻底告老退下,而赢腾也在数月前,便钦定了宗正人选,在子婴熟悉了政事之后,也是直接退下了,而弋因为掺和进了秦落衡跟胡亥以及宫廷之事,也只能无奈退下。
目下。
他身边竟无可言语之人。
万般寂寥。
嬴政在脑海里想了想。
最终只能无奈的承认,他熟悉的老臣几乎都不在朝中了。
少有的只有少府腾跟李斯了。
“唉。”
嬴政长吁一声。
不知何时,他竟成了孤家寡人。
嬴政问道:“李斯丞相现在在何处?”
宦官道:
“回陛下。”
“李丞相现在丞相府。”
嬴政额首道:“去准备车辇,朕去趟丞相府。”
“诺。”
不多时。
嬴政坐在车中,缓缓驶向丞相府。
坐在车中,嬴政神色平静。
这些年,他收到过不少的辞官书,上面的内容大同小异,几乎都是年高力衰,见识迟暮,无以与皇帝同步,而这些嬴政自是看得出来,但内心里,他并不希望这些人退下,但强行挽留,也徒增烦劳,只是现在回想起来,心中多少有几分怅然。
物是人非!
过去一向自恃精力如虎狼的始皇,在这一刻也感觉到了疲倦。
他隐隐感觉到。
自己似乎真的也老了。
嬴政的御车速度飞快,但嬴政却感觉这段路走的很是漫长,让他有些困乏,只不过他强打着精神,并未让自己睡去。
不多时。
御车到了丞相府外。
嬴政走下御车,并没有多做等待,径直朝丞相府内走去。
听闻陛下亲至,丞相李斯连忙外出恭迎。
嬴政挥了挥手。
淡淡道:
“其他人都退下吧。”
“朕跟丞相商议一些事情。”
闻言。
李斯目光微异。
很快,君臣两人围着木炭火通红的大燎炉对坐着,嬴政也并未遮遮掩掩,直接说明了来意。
“朕欲停止骊山陵与长城两大工程中对关中民众的征发。”
末了。
嬴政问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
李斯默然思忖良久。
终于拱手道:“陛下,此策固然利于安稳关中,但却难以实施。”
“为何?”嬴政问道。
李斯道:“骊山陵跟长城两大工程,之所以征伐关中民众,其实是有一定道理,骊山陵就在咸阳附近,而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郡,绵延数千里,而关中民众所修筑的,乃是靠近临洮一段,若是不征发关中民众,则必然要征发远途徭役。”
“北地刚历经战乱,民众尚还没有得到恢复,本就要征发一部分,若是继续征发,恐会激起民愤民怨,而若是征发旧楚地民众,恐也有些难以实施,楚地刚征兵十五万,短时青壮难以补齐,若是再征发,也会惹得楚地怨声载道。”
“天下四方已无可征发之人。”
嬴政默然。
良久。
才喟然叹道:“难道就没两全之法?”
李斯怅然一叹,说道:“其实并非没有,但并无多少可行性,山东六地经过近十年修整,其实已恢复了不少人气,但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度并不高,形式大于实际,每每征发徭役,都会遇到极大阻力,而且......”
“地方这些年逃亡成风。”
“不少民众逃亡于山川湖泊之中,其中以云梦泽为最,据地方上报下来的数据统计,仅云梦泽就恐隐匿了十几万人口,若是加上其他山川,只怕隐匿民户多达数十万。”
“而且这个数量每年都在增长。”
嬴政目光微阖。
问道:“这是何原因?”
李斯眼中闪过一抹凝重。
缓缓道:
“恐跟地方治理有关。”
“六地之民本就视大秦如虎狼,畏惧秦法秦律,有所逃亡,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但数年下来,若是秦法秦律落实,断不至于此,但地方民众依旧逃逸成风,恐跟当地官吏有脱不开干系。”
“而且朝廷除立国之初,大工程不断,近两年其实已大为很多。”
“尤其是长城并未正式修建。”
“地方民户的逃亡数量并不正常,加之地方土地兼并成风,而山川湖泊环境恶劣,很多地方并未开垦,根本就不适人生活,若仅是数万人,倒也勉强能活,但数十万,如此庞大之数量,一那些贫瘠之地,根本就养不活。”
“臣估计......”
“地方有大量瞒报。”
“地方恐不少官吏,在兼并了黔首土地之后,直接把这些黔首强买为奴隶,让他们继续在田地耕种,而后上报为逃亡,借此躲过徭役赋税。”
“而后通过摊派,将这些人的徭役赋税,强加到其他人身上,继而加速自己对地方田地的抢夺。”
“如今。”
“这种现象在地方已十分普遍。”
嬴政长长的沉默了,脸色阴沉的可怕。
他如何不晓李斯的意思?
朝廷若是不征发关中民众,便只能征发六地之民,而六地本就人口‘流失’严重,若是又征发,恐会进一步加速土地兼并,到时六地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也是早晚之事。
李斯正是考虑到这些,所以才不建议征发六地之民。
但关中乃大秦根本。
这些年关中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若是还继续这样,只怕六地还没乱,关中就先乱起来了。
良久。
嬴政抬起头。
眼中充满了森然冷色。
漠然道:“或许新政该搁置一阵了,大秦该继续盘整天下,当年怀柔天下,以宽容而安抚万民的做法,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至少就目前来看。”
“大秦当年的所作所为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