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庙建在燕州城外的半山腰上,山门正对着河面,背山面水属实一处好风水,庙里的主持是位修行的高僧,故此,香火极盛,便是平日里都不乏来烧香拜菩萨的善男信女,若是赶上初一十五更是人山人海,若非知府大人跟这位主持高僧颇有交情,断不会停灵在此。
正因如此,即便玉先生老两口不想跟周府再有牵扯,却也应下了,到底女儿已经没了,只能盼着来世平安顺遂吧。
这场法事做的极大,主持高僧亲自带着僧人,在灵前日夜不停的连诵了七日往生咒,方入土安葬,这场法事几乎惊动了整个燕州府,法事过去半个月了,偶尔还能听见街头巷尾的百姓谈起此事,都说玉家这姑娘,虽说这辈子福短夭寿,来世必是富贵安康一生顺遂了。
随着皎娘的棺椁下葬,渐渐也便没人提了,毕竟皎娘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只不过命不济遭了横祸,谈论感叹些日子,也便丢开了,毕竟家家都要过自己的日子。
却就在这日一早却有了变数,天刚蒙蒙亮,冀州城门处刚换了班的差人正眯着眼打盹,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唬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睁开眼。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那队人马已到了城门口,一队有十几人,个个高头大马,到了城门口速度丝毫不减,不等差人看清楚马上的人,已纵马跃入城中,转眼便去远了,倒是马蹄子带起的灰土,扑了差人一头一脸。
看门的差人吐了一口唾沫,刚要开口骂娘,却听旁边挑着担子的小货郎,低声道:“哎呦,这位爷怎么回来了?”
看门的差人一听爷字,骂娘的话未出口便吞了回去,一把扯住小货郎的担子:“你小子脸还真大,就你一个挑担子卖杂货的,能认识几个爷,别是吹牛的吧。”
小货郎嘿嘿一乐:“这可真不是小的吹牛,要说别的爷,小的可不敢说认得,这位却是有造化见过的,刚打头马上那位是梁六爷。”
差人愣了愣:“哪个梁六爷?”
小货郎:“您怎么糊涂了,咱们燕州府还有几位梁六爷啊?”
差人这才恍然:“你是说别院……”说到这儿便停下了话头儿,自从观音庙法事之后,郊外别院的事,便成了忌讳,官府虽未正经下禁令,可若是谁私下议论让官府的衙差听见,势必要寻你个不自在。
这看门好地也算吃公家粮的,自然是知道这里的门道,大约是这位六爷的身份特殊,加之别院那场凶案,有些蹊跷,牵扯众多,故此官府对此事讳莫如深。
不过,这位爷前些日子不是刚回京了吗,这才多少日子,怎么又回来了,算着路途,应该还未走到京城吧,难道是为了倒霉横死的那位,不能吧,观音庙里做那场体面的法事,也算尽心尽意了,说到底不过一个没名分的外室罢了。
正想着,却听那小货郎叹了口气道:“当日在别院里小的可是见识过,六爷对那位大娘子当真稀罕的紧呢,只大娘子扫了一眼的物件儿,便都留下了,买货的钱一文不少,还另给了赏钱,就为了讨那大娘子个欢喜,这是得多上心啊,当日我还想那大娘子命可真好,遇上这么一位疼她爱她的男人,谁能想到……”
说着,那差人急忙拦住他的话头:“时辰不早了,还不进城做你的营生去,只管在这儿乱嚼什么舌根子,回头让人听去,没你的好果子吃。”
那小货郎这才意识到自己话多了,急忙闭嘴,挑起担子,一溜烟跑了。
瞧着小货郎,慌张的样儿,差人不禁摇头失笑,心道,这些贵人们就爱瞎折腾,即便这位爷再怎么着急吼吼的跑回来,人都下葬了,还能折腾出花来不成,便是折腾出花来,也跟他们小老百姓没大干系,倒是知府大人哪儿怕是要闹心了。
岂止闹心,周青臣简直差点儿背过气去,这一大早上,府门还未开,就让梁惊鸿生闯了进来,一路直闯进了内宅寝室,把两口子堵在了炕上。
进了周府这一路也没人拦,这位手里攥着刀,两眼通红,煞星一般,只要不想找死,谁敢上前,便只能眼看着这位闯到寝室中来了。
周青臣是读书人,最是讲究礼法规矩,何曾想有朝一日会衣衫不整的让小舅子堵在被窝里,虽说这小舅子不是正经嫡亲的,可表的也是一样,顿时气的一张脸又青又红,嘴上一个劲念叨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一边忙着更衣。
到底还是叶氏开口道:“便你再急,也等我跟你姐夫换件衣裳罢,横竖不能这么着跟你说话。”好说歹说的,终是把煞星暂且劝了出去,两口子也不敢怠慢,忙着更衣顾不上洗漱,便走了出来。
这么一缓的功夫,再出来却见梁惊鸿直直坐在窗前,两只眼直勾勾盯着对面瞧,竟是连她们两口子出来,都没反应。
叶氏心中讶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对面花几上放着一支梅子青釉双耳盘口瓶,内里插了一束□□,映着窗外晨光,金灿灿开的正好,这是昨儿晚间,周妈妈让丫头从暖房里剪过来的,并非什么稀罕名品,也不知怎么就引的他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看。
叶氏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再不想该来的还是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应付了,可这么些事,从何开口,真有些为难。
叶氏这正为难从何说起,不想梁惊鸿却先开口了:“别院中的凶案是何人所为?”
叶氏一愣,脑子里想过千万般应对之言,却怎么也没想到,梁惊鸿竟未提皎娘,而是开口便问别院的凶案,这倒让叶氏更为难了。
别院那起凶案虽已查明是山匪杀人越货,却仍有蹊跷,那些山匪虽是亡命之徒,却也有他们的规矩,不与官府作对,更晓得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万万惹不得,即便惊鸿的身份外面的百姓不很清楚,可只要燕州府里有些头脸门路的,谁不知底细,这些山匪明显是被人当枪使了,至于这后面的人是谁,老爷的意思是,若查下去,牵扯太多,反倒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倒不如就此了结,毕竟人已下葬,入土为安,再翻出这些事来,闹得燕州府人心惶惶,也没甚好处。
叶氏心里明白丈夫的顾虑,怕这件事闹大了,有损他燕州任上的官声,只是,以惊鸿的性子,又岂会善罢甘休,要知道皎娘可是他心尖子上的人儿,若非皇上的圣旨,可是一时一会儿都舍不下,果然,他开口便问凶手?
叶氏心知此事瞒不住便道:“是城外的山匪做恶,趁夜闯入别院纵火杀人,你莫急,你姐夫已下了海捕文书,想来不日便能缉拿归案。”
梁惊鸿未说什么,只略略抿了抿薄唇道:“看起来,此案姐夫已审理停当了。”目光却看向周青臣。
周青臣点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人生一世祸福难料,谁也不想有此飞来横祸,可毕竟人没了,你总要想开些才是。”
梁惊鸿这会儿倒是冷静了下来,不似刚才闯进内寝那般疯魔的似要杀人一般,只是神色愈发冷厉,那张往日看去和煦的俊脸,如今冷下来,竟隐隐让人从心底发寒。
明明屋里颇为温暖,叶氏却觉浑身冷飕飕的,下意识抱了抱胳膊,想再劝几句,不想梁惊鸿,问了这两句之后,便站起身来,丢下一句今日无状,改日再来请罪,转身去了。
叶氏愣了愣:“他这就走了?”
周青臣自是知道妻子的意思,摇摇头:“你莫想的太多,刚他只是一时急怒,想清楚也就明白了,毕竟人都没了,便再如何,也不可能复生。”
叶氏摇摇头:“真如你说的这般倒好,怕就怕惊鸿那个性子,不会善了。”
周青臣:“他不想善了,要怎样?难道还想把我这燕州府翻过来不成。”
叶氏嘴上未说什么,心里却道,以他那性子,还真说不准……
两口子话刚落下,转过天一早,便出了大事,一夜之间,燕州府周围百里之内的山匪窝,都被挑了个干净,周青臣脸色一变,心知不好,忙使柳旺儿去寻梁惊鸿,柳旺儿刚走,府衙那边的值守的衙差便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禀:“大,大人,不好了,六,六爷,在府衙前敲了鸣冤鼓,说要为妻伸冤。”
周青臣听了都觉荒唐,一拍桌案:“胡说什么,他尚未娶妻呢,哪里来的为妻伸冤?”
衙差苦哈哈的道:“这,这个,六爷不知杀了多少人,浑身是血,活阎王一样站在那儿,小的哪敢上前,旁边地上还捆着好几个,缺胳膊断腿的血葫芦一样。”
周青臣脑袋嗡一下,这是让妻子说着了,梁惊鸿真是把燕州府翻了个儿,不用想都知道,昨儿梁惊鸿从这儿走便是奔着山匪窝去了,或者说,他昨儿早上来,只是跟自己确定一下,是不是山匪作案,确定之后,便直接去剿匪了,挑了山匪窝抓了人便来府衙敲鸣冤鼓,为妻伸冤,这混账,简直,简直无法无天。
周青臣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忍不住一拳又砸在桌案上:“他到底要做什么?”
叶氏这会儿心里反倒踏实了,这才是那小子会做出的事呢,迈脚走进来道:“老爷莫急,横竖事已至此,他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本来老爷之前想息事宁人,我便觉着不妥,有道是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况别院里那是多少条命,这幕后指使之人,比那些杀人行凶的山匪更该死,怎能任她逍遥自在。”
周青臣皱眉看向她:“夫人此话糊涂,他如今口口声声为妻伸冤,这摆明了要给皎娘正经名份,他如此胡来,也由着他的性子不成,侯府能答应,宫里能答应?”
叶氏摇摇头:“你不知他那性子一旦执拗起来,便是老侯爷也不顶用,你莫忘了,如今他既回了燕州,必是连圣旨都不理会了,那可是圣旨,他都敢违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说着悠悠叹了口气喃喃的道:“不曾想,这小子竟是个情种。”说着,轻飘飘的瞄了丈夫一眼,便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竟落了雪,细密密的洒落下来,染在窗外的梅花上,疏疏落落,别样清丽,让人不由想起那个同样清丽绝俗的女子来,正如她的闺名一般,皎若月,洁如雪,即便体弱多病,命运多舛,此时此刻,却让叶氏不由生出几分羡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