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的所谓真相,往往都不只存在于一个人或是寥寥几人的脑中,所有见证的人都掌握着一部分关键要素。
可对于聆听的人而言,得知真相的过程更显复杂,就像是在从这些人手中收集拼图,再进行重新拼合。
正面去看,真相是难以把控和掌握,却又容不得辩驳的;而相应地来说,“真相”是可以由各个见证者的眼中、口中产生扭曲,再传入聆听者的耳中。
皇长子从险些将木签插入七公主眼间,却因郑皇贵妃找不到证据,最终无人责罚他的那一刻开始,就深谙这个道理。
他几乎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渐渐开始明白自己成长环境稍显复杂,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这种顿悟到底是发生在被生身父亲叫做是都人子那一刻,还是被他怒吼到失禁的那个瞬间,还是一直以来对自己生母选择的无视,又或者根本就是从自己记事之时开始,自己的成长环境就已经如此不堪了。
无法相信任何人、提防、拒绝、敏感、焦躁这些负面的情绪元素,环绕了他很多年。
因此他变得刚愎自用、乖僻、冷漠、易怒,以至于都已经有自己性格怪异的自知,从时机上又到了完全无法控制之时。
一切都缘于此时恰巧到了国本之争的第四次大规模争执,争执的起因是这位万岁年纪最大的儿子——皇长子该成婚的年纪了。
国本之争本就是当局者清,旁观者亦清之事。
十五年前众人的说辞是皇长子业已五岁,诸位先皇在这个年岁早就被立为后嗣;而一向不那么待见皇长子、对刚出生的皇三子却爱不释手的皇帝则以两位皇子年纪尚小,自己的身体彼时仍处康健之年拒绝马上立嗣。
众臣坚持,皇帝不允;众臣再进一步,皇帝退无可退,撕破脸与他们对着来,利用权力打压、裁撤、抹消有异见之人,直到众人敢怒不敢言为止——王易朗就是这个阶段的初期牺牲品。
十年前,又有不明当年所以的大臣借题发挥,在皇帝决定再选秀女时,再次提出将已经年满十岁的皇长子立为储君。
彼时皇帝正在心中欢喜之时,虽然对大臣的有心“提议”备感不满,但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五年前的多事之秋,皇帝重病,火烧建极,甚至太后也认为时机已成熟,便暗中授意,由着一派一贯支持皇长子的大臣任意向内阁既郑皇贵妃进言,假意在说皇长子早该成婚,实则眼中看上的还是储君的位置。
被皇帝整整忽略了十五年的皇长子在这时,除了太后能于他有些限制,其他人对他是无可奈何——其中包括被火烧建极一事弄得焦头烂额的郑皇贵妃。
十五岁的皇长子正处在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期,整日耳边被男女成婚之事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以,而一直被“放养”的他在此刻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到宫中各处去物色自己喜欢的姑娘。
这其中远不止三人、五人、八人、十人,又哪止何汀认为的仅自己一人。
对于皇长子自己与何汀的初次见面,是在五年前秀女巡宫的行程之中瞥见的,当时才十岁的皇长子先是对巡宫的秀女们感到稀奇,才在习课路上冒然回头,一探究竟。
当时他眼里净是吴五莲的美貌,若不是何汀在期间的回头,或许就没有之后的事了。
可就是何汀那一次回眸,脑中还残存些许生母样貌的十岁皇长子一眼看出她与景阳宫王恭妃在气质上的相似之处。
当时自然不能做出什么举动,但这件事和这位秀女深深地映在了皇长子的脑子里。
虽然皇宫偌大,但终究只有这些人在其中长住,只要不是刻意避开,能见的,该见的都会在这片区域里遇上——这是针对何汀而言的。
而在翠娥此处,则是因为辗转于各宫之中,需要避嫌,皇长子想见却见不到的那一个。
彼时,在秀女终选之日上,给吴五莲赠马蹄栗蓉糕的翠娥,正在坤宁宫中做宫女,也曾照顾过在坤宁宫住了几年的皇长子——分食马蹄栗蓉的出处就源于此。
两人的时候虽谈不上互生情愫,但在其他翊坤宫宫人对皇长子颇有成见之时,唯独翠娥愿意尽心尽力伺候年纪尚小、命运却多舛的皇长子,由此也获得了他不少好感。自此以姐弟相称,都有感生活之苦,需食些甘味聊以度日——这也是只要一有机会,皇长子就会多要些马蹄栗蓉糕带在身边的缘故。
之后因为秀女之选,亦不受翊坤宫待见的翠娥被指派给了补选出的九嫔之一牛琴从,皇子如何能与妃嫔交往过甚,自此皇长子在宫中数年未见翠娥。
直至牛琴从突然薨逝,翠娥辗转多年,恰巧被慈宁宫挑中,才与已被太后接去抚养的皇长子再次相遇。
而与此同时,入宫进尚食局五年的司膳何汀,则在那次御花园放飞纸鸢又意外丢失时,被皇长子再次见到。
一方是朝夕相处过、经历相同,甚至喜吃的东西都是源自于她的宫女;一方是初初见面就深感亲切、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秀女。
情窦初开的皇长子似乎在太后、大臣们关于“成婚”的言语行动驱使下,格外对此二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而在两人之中,他甚至有了难从两人之中择其一的取舍感。
纵使两情相悦,可取舍感最终还是受到相处时长的影响,最多不过一日一见且无几句话可说的何禾与几乎随传随到、有求必应的翠娥,给距离迈向成年仅差一步之遥的皇长子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
于是在一次太后去佛堂听经祈愿之时,皇长子支开殿里其他宫人,独留翠娥一人在身旁。
两人同病相怜、久而未见又欢喜重逢,在特意安排出的此般情到浓时,突破那一纸之隔,不过就是一两眼深情对望……
“照你这么说,为何又要将腹中胎儿堕去?”眉头已经难展、一脸愠色却仍带着些侥幸期待的何汀强忍心中难过,对瑛儿问到。
“这又何稀奇的?成婚还尚未知,这就把胎儿造出来了,这传出去像什么事啊!?”瑛儿一脸疑惑和不解看向问出这样问题的何汀。
“既木已成舟,为何不顺其自然?”何汀还被困在自己心中的不甘和失望中,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
“倘若,我是言倘若,皇长子殿下真成了储君,莫非这翠娥就真成太子妃了?”瑛儿叹了口气,“你也在宫中待了些年头,莫不是从来未见过景阳宫王恭妃之状?”
见何汀还未准备回话,她又说,“一介宫女,还真想着当娘娘了?”
“可到底王恭妃还是住在了景阳宫……”这会儿到何汀也底气不足了,她亦从别处听说过“若见世间凉,深宫现两王”的说法。
“那叫住?呵!说好听了是给了她一宫,往不好听了说,那不就是个红墙金瓦的监牢。”瑛儿白了她一眼,似乎明白郑皇贵妃当年劝她离开秀女之选的道理——天真的人,在宫中活不长久。
“在宫里,人人活着无非应了那句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罢了。”瑛儿说完这句,再次看了眼何禾。
而当年的事实也如并不知实情的瑛儿碰巧说中了,翠娥进入慈宁宫并非什么辗转,而是太后有意去寻来的,作为一直对皇帝的选择有所不满的太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培养下一位皇帝上,所以这一次,每一处细节她都要亲自掌控。
至于情绪不稳、心思不定的皇长子那番真情实感,在太后眼里,无非就是一场假戏真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