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茶馆,已近傍晚。二人随意在街边买了几个骆肉锅盔,残影一手一串拿着两支糖葫芦,楂核沿街吐了一路。
“明日是月初,咱们逛青楼去。”残影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她早已盘算好了。
“此间不是枯荣城,青楼怕没有男伶。你得假假扮个男人才行。”叶玄道。
残影十分懊悔,此次出门太急,没有带身男人的衣服,如今只能去衣坊买新。“趁衣坊没闭,这就去吧,早死早生。”残影咬牙说道。她最怕量体试衣,脱来穿去,叫人好不烦躁。此时身上这套淡蓝衣衫,还是十二年前量身定制,一批做了二十件。就这么替换着穿,如今每一件都已洗得泛白。
翌日,二人在床上赖到午间,径直去了赌坊。赌坊可以为赌客提供‘甜饼、浓茶’,味道颇难恭维。残影给了侍者一枚银币,遣他去隔壁食坊端了酒菜过来,二人边吃边赌,倒也惬意。
今日的赌坊,较昨日更为热闹许多。“骨牌”开了三桌,每周都凑满六人,同桌一人便是昨日指摘残影的汉子。这一次,残影更多了些斗志。她牌技差,察言观色却是一流,加之今日运气也更好些,三个时辰下来竟给她赢了不少银子。只是那汉子赢钱更多,令残影心中快意减了几分。
“穿着男人衣服,手气就是好。”残影用赢来的银子与赌坊换了两枚金币,一下一上,似杂耍般在手中抛着。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在街上玩儿金币。”女扮男装还当街炫金,叶玄总觉得她就是存心要生些事端出来。
残影今日扮了副书生模样,一席内嵌貂绒的淡青长衫,脚踩一双素色短靴,束发方巾,隆冬腊月还装模做样地摇着折扇,倒是像极了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弱公子。这副扮相,她自己也不肯去牵叶玄的手了。
二人走入青楼,龟公一眼便瞧出残影有异,但见她与男人同来,也没拦阻。叶玄也是初来此处,不过北地以西,青楼之内的布局多大同小异。找到垂花门,沿着廊道转了两转,便进到内厅。此时客未上满,二人寻了张视野较好的方桌坐下。
在赌坊中午膳,已是三个多时辰以前的事。叶玄腹中略感饥饿,青楼却只供茶点,没有饭菜。于是他要了满满一桌的桂花糕、枣泥酥和茯苓饼,配着清苦的松萝茶,不紧不慢地嚼着。这般解饱的吃法,于青楼中是极不得体的。残影吃饱喝足后,一脸嫌弃地将座椅挪远了些。
不多时,一楼戏台下的方桌已经座满,伶人依次登台献技,或抚琴谈唱,或起舞弄姿。叶玄瞧得兴味索然,残影却似津津有味。每位伶人演罢,她便填一张“粉单”放在方桌右角。
遥想帝国纪元,逛青楼这事,要比如今繁复百倍。在这个仰赖个人武力的时代,许多事情变得简单、粗暴。最明显的就是礼节,古人大事小情,动辄叩拜尊长,今人多只在祭祖、拜师、请罪、发丧等极郑重的情境下,才行叩拜之礼。
个中因由,说来浅显。当军队“长”在身上,人们便无需通过“礼节”来反复确认自己的位置。随着世间礼节一并简化的,还有青楼的规矩。每位伶人献技后,恩客如欲打赏,便从方桌左角取一张标着桌号的“淡粉色香单”,将赏额写于单上。赏银最高者,可入暖阁私晤。其余粉单作废。未得青的客人,只付“茶花”即可。
打赏并不限于金银,客人写诗、作画赠予伶人也是好的。只诗画作不得价,若伶人相中的恩客,并非场间赏银最高者,则伶人自己便要将差额补齐。风尘之地多性情中人。三不五时便有哪个伶人心中一荡,将辛苦陪来的银钱倒贴出去。
好在那些“粉单”都是由龟公暗相归拢,未得青的客,只会自觉是赏银不够所致。至于“卖艺不卖身”之说,如今也只有极少数震得住场的青楼,才可容得这般矫情。
桌上茶点已被叶玄吃光,花魁也终于在一阵不怎么有礼的欢叫中登台。血红罗裙伴着长剑银芒,翩然起舞。叶玄的身子被撩动得有些燥热,神情却仍显木然。
“一个个的,都比不上我们‘清尘’。”残影偏头瞧着叶玄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讥刺道。
“确是不如‘尘儿’。”叶玄目光被那抹“艳毒的红”吸住,没有转头去看残影。
“你是有多喜欢木青儿,夜夜抱着不够,出去嫖还要找个像极了她的。”残影心中暗忖,这一句却没敢出口。
一曲舞毕,花魁深伏一礼,罗裙如“温血滴于轻纱”般在地面绽开。彩声雷动,打赏者却不甚多。众人均知,赏得少了莫说入不得暖阁,让她瞧一眼也难,不必去当这绿叶陪衬。场中只几个“惯以争风为乐”的豪客填了粉单,残影也例行公事般地又写下一张。
花魁退场后,没有打赏的客人便都自行离去,填了粉单的留在桌旁,盼着宠幸。残、叶二人正自要走,一位龟公来到近旁,躬身行礼,旋即一脸阴阳怪气对残影说道:“这位公子请了,花魁邀您入阁赏月。”
“知道了,你去吧。”叶玄打发走龟公,一脸惊异望着残影:“你给了多少银子?”
“就二两,写着玩儿的。”残影也觉奇怪,怔了片刻便即展颜,沾沾自喜道:“定是小爷太过俊秀,害仙子动了凡心。你沿街逛逛,我打发了就出来寻你。”
叶玄皱着眉,一副今日可算长了见识的神情:“你的意思是,你上去嫖,少主在街上候着?”
残影细想也微觉不妥,嘻嘻一笑道:“那要不…你先回客栈歇息吧。”
“不准去!座下那么多人,怎就偏看中你个娘娘唧唧的东西了?怕不是认出了你身份。‘泰然城’不可久留,我们明日便走。”叶玄见她竟全无戒惧之意,当真有些恼了。
“人家隔的远,没瞧出我是女子嘛!相中我有什么稀奇,有几个男人生得比我好看了?花魁喜欢白净书生,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怎就成了人家算计我呢?”残影不屑地反驳道。
“别人的地头,万事小心些总没错。”叶玄觉出自己刚刚语气有些重了,转而温言劝解道。
“人家花魁选了我,自己不知要破费多少银子。我若不去,她会给姐妹们耻笑的。”残影见叶玄语气缓了,自己也不再刻薄。她穿着男装,不便摇晃叶玄,只好轻轻摆动着自己身子撒娇。赏了银子,得了青,却不上楼,这的确是对花魁莫大的羞辱。也正因如此,残影的温言善诱反而激怒了叶玄。他最恨家人替不相干的外人着想,尤其是在关乎自身安危的状况下。
“她给人耻笑,关我屁事!跟我走,命令。”叶玄说罢,头也不回快步朝厅外行去。
残影直气得泪水在眼中打转,却也只得恨恨地跟了上去。她心中恼恨他竟在情人拌嘴时甩出“命令”二字,实在忒也无耻,然而此时再去争执,便不是情人拌嘴那么简单了。
残影很快就觉察到是什么原因触怒了叶玄,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她最看不惯,甚至可说看不上叶玄的一点,就是胆小。那是一种常常罔顾事实,杯弓蛇影的胆小。她始终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会想到去做“佣兵团”这门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