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日,叶玄与残影在“泰然城”的赌坊中与人勾心斗角时,“枯荣城”内发生了一件小事。
“帝国纪元”的“枯荣城”,原是“霄云山脉”近旁一个真正的边陲小邑,如今却已是全天下数得进前五的大城。
“枯荣城”得有今日之势,天赐、人为,缺一不可。
北至冻土、南抵默海,绵延数万里的“霄云山脉”,横亘于“西域”与“东土”之间,将整片陆地一分为二。丛山高耸入云,几成切天之势。
西域诸国中,距东土最近的,也有数千里之遥。自古以降,横穿“霄云山脉”的商队,说九死一生不足以形容其险,百死一生,或更接近真实。故而东、西两地的往来,几乎与断绝无异。也因此两地之间,商贸利益之丰厚亦令人发指。
自帝国末叶,练气之法传入民间,迄今已历七百余载。低阶的“练气者”渐不值钱了。这些武人在中原、草原虽已作不得乱,穿行“霄云山脉”却比寻常“驼商”耐操得多,是以往来东、西商道,也成为众多“低阶武者”的一条出路。
练气之法,最艰难处在于“几乎不可能被人发觉”。一经知晓,播散却极迅速,是以西域诸国,也日益涌现出越来越多的“练气者”。只不过西域自古邦城林立,未似中原一统,“练气者”也未对原有格局造成太大冲击。
总而言之,“练气者”的涌现,使吃人的“商路”变得不再如魔林鬼窟般可怖,东土、西域间的商贸往来逐渐增多。“霄云山脉”脚下的边城,也因此由世界的尽头,变作两个世界的桥梁。此为天赐的繁盛。
话说两头,通西域的商路入口,不止一处。靠近商路入口的边城,更不只“枯荣城”一座。然而眼下其他几座边城已渐凋零,“枯荣城”几乎就是唯一的枢纽。东土的商队出发前,西域的商队抵达后,“枯荣城”皆是落脚休整,清敛财货的不二之选。这便是“木叶家族”百余年来苦心经营之功了。
“枯荣城”以“税制洁简、治安良好、缔约自由、纸醉金迷”而闻名。忘月楼、千金阁、演武坛、斗兽场,皆是响彻西北的“消金窟”与“英雄地”。
“枯荣城”不对往来商旅单独课税,内城、外城皆只“一明一暗”两个税种。
明税为“房地税”。城律所规,“枯荣城”内任何一处土地、房产,起初皆视作无主之物,谁为其缴纳税银,谁便是该处的主人。
课税之数,为报价的二分(注:即2%),若一处民宅或商铺,报价为“银一百两”,则该房屋的主人,每年需缴二两银子给“城主府”。
帝国对城民征税时也用过此法,“枯荣城”的新颖处在于,课税基准,即房地总价,由其主人自行填报,并须将报价贴于自家墙柱上公示。“城主府”或城中任意一人,可在报价基础上加价五成,强购该处房产。
若房主仗着身有武艺而拒抗城卫,则他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鬼蛾大人”的“治安兵团”,甚至“鬼蛾”本人。
暗税则为“娼赌专营”。“枯荣城”内无论青楼、妓馆或是赌坊,除“夜宫”之外便只十个家族或商团,可做此类营生。十张“枯木牌”每五年重新竟购一次,价高者得。
青楼绝无可能暗中经营,赌坊、妓馆,亦是稍具规模便难隐匿,或遭清剿,或被持牌者兼并。而“夜宫”正是“枯荣城”中最大的青楼与赌坊的东家,也不虞各商团串联压价。其实“商人的团结”与“臣子的忠诚”一样,自古便是笑话,即使无任何手段节制,新近崛起的商团也会让串联不攻自破。
“枯荣城”税制虽简,最终所收之数却并不当真轻薄。此“暗税”之法妙处有二:一为不痛,二为不伤。
专营之策实是携刀兵之威,强吞了娼、赌二行半数的盈余,二行得享专营,角力难以充分,价钱也自偏高。然而对城中居民和往来商旅而言,却无切肤之感。此为不痛。
娼、赌之好虽根植于人心深处,耍与不耍却全凭自愿。狂赌滥嫖者家道中落,克己自律者财帛愈丰,税源多由前者所奉,赏勤罚堕,顺天应人。此为不伤。
至于说殷实之家,迟早会落入如“陈启”那样的不孝子手中……强极则辱,盈不可久,那又是另一层的循环果报了。
越来越多的人口,给“枯荣城”带来的最大烦扰,是粮食。一个淤积了二十余万人的边城,断不可能靠左近良田自给自足,只能由“稍远处”或“更远处”购得。运损所致的高价固然是个问题,不过叶玄更担心的是,北地已近百年没有闹过大灾了。
侨居“枯荣城”的,并非全是商贾与匠人。两年前,誉享南北的名医“云大”举家迁住“枯荣城”,算得一件不小的轶闻。自“灾害纪元”元年起,至今已有六百四十载,不管文人如何抵赖,“练气的武者”是这个世界当然的贵族。
不练气的三教九流之中,唯一能令武者低头的,便是医者。练气的武人虽不生病,家小却是难免;练气的武人不能生育,亲人最是紧要。
“云大”及其众门徒手上,不知活了多少城主、帮主、掌门的亲眷,叫那些武人给他磕几个响头,喊一声“大侠”,多半也是肯的。是以“云大”的迁居,对于“枯荣城”而言也有着颇不寻常的意味。许多人正是自那之后,才终于不再将这里视作一个聚满了贱商与纨绔的糜烂边城。
“云大”迁居“枯荣城”,除了瞧中此处勃勃生机、欣欣向荣之外,更重要的缘故是,这里能够第一时刻得到稀奇古怪的西域药食,见到形貌各色的西域男女,甚至还有西域的医者。“云大”不是一个餍足于妙手回春的大夫,用叶玄的话说“野望之猖獗,几近裁天”,他想撕开生命的面纱。
“云大”没有妾室,夫人是已故文豪“鲍鹏”之女“鲍蕊”。膝下育有两女,长女“云溱”,幼女“云洛”。
“云溱”慧秀娴静,亭亭玉立。绰约惊鸿,犹胜其母。
“云洛”同样得承母亲不可方物之容,身形却如父亲般瘦小,只比“云大”高出小半个额头。幸而她自幼习武,身子匀称挺拔,配上一张俏脸倒也算得玲珑。那件“几年之后牵出祸端”的小事,便是由她惹出来的。
自古以降,“南人”对“北人”多厌弃鄙夷,但游山玩水却不会仅止于南地风貌。武人仗剑,云游之风更胜。南人北游,好文史者多喜“苍城”、“凉城”两个旧都,现已成断壁残垣的“骆城”更是文人骚客发诗性、叹古今的快意之地。而好新猎奇者,多愿到“枯荣城”赏玩。
“忘月楼”对街的“异食居”,是个专哄“东土人”的“西域食府”,号称正宗的西域菜肴,实际徒有其形,味道上更多遵从了“东土之人”的偏好,是以店中瞧不见几个西域食客。
此间位于枯荣城“内城”最繁茂的街区,午膳时分,雅间早已订满。三位“夕霞派”的仙子,身上虽带着“兑不尽的银票”和“撒不完的金叶”,却也只能座在大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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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众人一同嘈杂。
“师姐,正宗的西域‘驼唇饼’,味道如何呀?”一个穿着淡粉绸衫的女子嬉笑道。
“恶心死了!”身旁披着湛蓝丝绒斗篷的女子,一脸嫌弃地骂道。
“烤羊肋倒还吃得。”坐在另一侧长凳上的女子语调温婉,身上装束全不是武人应有的扮相。“米色罗裙”遮住了她的足踝,与那柄斜倚桌畔,“素鞘银格”的长剑极不相称。(注:“格”指剑柄与剑身之间护手)
“哼,烤羊肋算得什么‘异食’了?”湛蓝斗篷的女子放下碗筷,显得对这一餐极为不满。“小贝,付账。”
“嗯,好。”粉衣女子被她颐指气使地呼喝,不怯也不恼,笑盈盈地招呼小二,也没问价钱,直接撕了小半张金叶下来:“就这样,不用找。”
小二躬身谢了,心中暗骂:“外来的小娘皮,把‘异食居’当什么地方,这小半张也就将够。”(注:一整张金叶,总重约为一两,以极薄的方形金箔多次对折而成。折算成白银,值十两左右。)
“师姐、小芸,我们去对面‘忘月楼’瞧瞧如何呀?”小贝一脸坏笑说道。
“你吃驼唇污了脑子吗,去瞧那些下作东西?”被称为师姐的女子冷言讽道,尖刻中却听得出她与小贝关系颇为亲密。
“哎呀不是,听说忘月楼…有男伶。”小贝压低噪音,探头到师姐近前悄声道。
“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就高洁到哪里去了。”三女愕然转头,见一个穿着淡黄绸衫的娇小女子,正一脸不屑地瞧向这边。那女子坐在凳上,足尖将将踩到地面,乍看以为是个小孩儿,细辨她声线、容貌,才确知她与自己三人一般。
“你说什么?”被唤师姐的女子勃然大怒,霍地从长凳上站起,居高临下瞪视云洛。未出鞘的长剑紧紧捏在左手。
“我说,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就高洁到哪里去了。”云洛也不起身,仰头迎着对方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她原意是“咱们”富贵人家的女子,也未必高洁到哪里去,但此刻瞧着对方心中有气,“咱们”二字,自是隐去了的。可话入三位女子耳中,自然而然地解成了“你们”富贵人家的女子……这一下,可是将自己骂做娼妓了。就连一贯温吞、纯善的小芸,也不禁因羞怒而涨红了脸。
刚收了金叶的小二见状,赶忙过来劝解,师姐手腕一翻,真气微吐,长剑当即从鞘中弹出半截,剑柄末端正抵在小二心口。小二见这阵势连忙退了开去,师姐纤秀玉手丝毫未动,长剑又乖乖缩回鞘中。
云洛见对方显了这手功夫,丝毫不为所动:“干什么,骂了人还要动手不成?”
在对方看来,分明是她先寻衅骂人,却不知“云洛”与对面青楼的瓜葛。城中女医甚少,青楼女子又受人轻贱,但凡给青楼女诊过病的女医,便很难再与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们往来了。因此哪怕是“忘月楼”的伶人,问诊也只能去寻男医。
青楼女子身上,自是颇多阴私隐晦。偏生这忘月楼…又是真能容忍伶人拣选恩客,卖艺卖身全凭自觉的楼子。是以“忘月楼”的伶人,与惯常伶人相较要矫情许多。“云洛”自父亲“云大”口中闻听此节,便即自告奋勇去给伶人们问诊。为此,父女二人都被“鲍蕊”打了一顿。
东窗事发后,“云大”青楼逛得渐少,“云洛”却上了瘾。她自小仰慕父亲,最是享受那种悬壶济世的崇高之感,尤其喜欢帮助那些得不到诊治的病人。原先只能找些“鳏寡孤独”来满足自己,后来发现,替娼妓问诊更能激起一种莫名的欢愉,是以近几个月来,她与“枯荣城”各大青楼、妓馆的莺娥们混得颇为熟络。“忘月楼”作为她的“发祥之地”,更是非比寻常。今日听得有人骂楼中的姐姐们为“下作东西”,心头登时火起。
师姐轻蔑一笑:“你也配让我动手?嘴巴不干不净的丫头,原该割了你舌,今日娘娘慈悲,赏你三个耳光便算,小贝。”
小贝听见师姐呼唤,全不吝对方桌上有剑,上前几步,抬手就扇。云洛仍如小女孩般脚尖点地,坐在凳上。掌到脸旁时,学着对方打耳光的姿态,一巴掌抽在小贝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