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的卖身契我没见过,据她自己说法,是娘卖了她。那时她跟妹妹已吃不饱饭很久了。忘月楼是朝别的楼子买的她,素素的卖身契是终身的,到了忘月楼,照规矩统一改成五十年,赚够二万两,还能提前变成‘自由民’。至少‘奴籍’这一节上,我们没欺负她。这你认吗?”鬼蛾淡淡地诉说,听不出对素素的命运有丝毫怜悯。
“嗯。”云洛勉强点点头。“姑且不去论她没饭吃是谁的错。”她心中暗想。旋即又道:“可你就因为自己喜欢,把她打成那样,这不恶吗?”
“我给的银子多,她自己愿意的。这她没告诉你吗?”鬼蛾提到素素,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语调。“我其实更喜欢小笛,可她不干。你跟她关系好,帮我劝劝呗。”
“啊?”云洛感觉有些懵。
“我猜猜啊。小笛让你给素素看伤,素素没跟你说什么,又是你自己加的戏,对不?”
云洛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悻悻地啜着。她总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小笛是奴还是自由民,你清楚吗?”鬼蛾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追问。
云洛愣了一下:“我记得她说过,她不是奴。”
鬼蛾一笑:“算你不傻。‘忘月楼’的伶人大半都是自由民,瞧着生意好做,自己来的。”
“哦。可我还是觉得,这世上不该有奴。”云洛气鼓鼓地说道。
“还揪着不放是吧?‘粮少人多’的时候,你告诉我,谁死谁活啊?”鬼蛾语调转冷,调戏之意渐淡了。
“有粮的该多帮别人,可总不好趁人之危,把人家买了呀。”云洛说的,确是她心中所想。
“放屁!你这千金小姐,一餐没都饿过吧。知道‘泥饼’是什么滋味儿吗?”豪奢日久,鬼蛾已不怎么仇富,今日却被眼前这株“小白莲”唤起了心底的悲苦。
鬼蛾突然发怒,把云洛吓了一跳:“姐姐,你……你吃过泥饼?”她听父亲说过,倒也知泥饼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我和残影都是‘玄青书院’出身吗?‘玄青书院’又是个什么地方?”鬼蛾语气渐和了些。
“不知。所以…你是孤儿?”云洛小心翼翼地询道,语气中透着让人恼恨的怜悯。
“我被接进‘书院’的时候,约莫五岁。再小的事记不全了。只记得跟妈妈一起吃泥饼。后来妈妈不见了,也不知是走散,还是不要我了。剩我一个人,连做泥饼也不会,我就吃土,吃完痛得满地打滚。那时候,别说做奴,有饭吃我连狗都肯做。”提到妈妈时,鬼蛾不再盯视云洛。望着杯中淡红的酒水,眼神有些涣散。
“姐姐……”云洛轻轻握住了鬼蛾右手。
“干什么!”鬼蛾重重甩开云洛的小手。她巴不得云洛摸她,却不是这样。“百年前的事了,你少在这儿滥情。”
云洛悻悻地抽回左手,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顺了。我练气‘入门’极快,十六岁入了‘夜宫’。也是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少主和青儿姐。那时家里已有了残影。再后来,我就成了‘鬼蛾大人’。少主从我俩身上尝到了甜头,书院收的孩子越来越多,却再没正经出过人才。”鬼蛾说罢挑嘴一笑,带着股幸灾乐祸的得意。
练气的规律是:“入门”越快,上限越高。这不绝对,但以此为凭,成算颇大。从没有“真气”到涌现出“真气”的过程,称为“登门”,感受到体内第一缕真气的瞬息,称为“入门”。
云洛又见鬼蛾笑容,心下放松了些,也陪着一笑:“嘿嘿,你不生我气了吧。”
鬼蛾已恢复了初时轻松:“人各有命,原没道理对你发火。我已算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孤儿了,以后不许可怜我。”
“嗯嗯,知道啦。”云洛不住点头,后又半是讨好,半是真心地赞道:“你十六岁就练出‘真气’了?”
“厉害吧。”鬼蛾毫不谦虚地炫耀:“哼,残影大我五岁,入‘夜宫’比我只早一年。她二十岁才‘入门’,修到‘旱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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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比我多花了十几年的工夫呢。”
云洛发现,鬼蛾总是主动提起残影。说到她时,嘴上还总要讨些便宜。
“哎,不对呀。你说你十六岁才第一次见到…叶玄殿下?‘书院’不是他筹办的吗,先前十多年你都没见过他?”
“嗯,他只出钱,不管事。寻常的‘院生’从入院到离院,是一次也见不着他的。青儿姐就更不露面了。”鬼蛾随口解释,没注意到提及叶玄时,云洛浅浅表露出的关切,以及羞怯。
“哦,这样啊……”一丝羞怯引出了三分慌乱,这令她难以忍受极短暂的沉默,也令话头转得有些突兀:“对了姐姐,我还不知你本名叫什么呢。”
“朱十九。这名儿你知道就行,不许叫。”鬼蛾说这话时,神色微有些窘迫。
“十九?”云洛惊叹道。“你上面……”说到一半,即刻将后半句吞了回去,生怕又触到她的伤心事。也不知她家中饿死了多少人。
“我不姓朱,也没十八个哥哥姐姐。”鬼蛾瞧着云洛的模样,知她会错了意。“我不知自己原本姓什么,只记得妈妈唤我‘小蛾’。千家姓,缀编号,这是‘书院’给孩子起名的蠢规矩。我运气好才叫十九,你知残影叫什么?”鬼蛾坏笑道。
“叫什么啊?”云洛凑近身子,兴奋地问。女孩儿们一同说人坏话时,总是分外亲近。
“冯二七!”云洛其实并不怎么认识残影,却还是被鬼蛾带着笑得前仰后合。
“千万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鬼蛾边笑边补充道。
“嗯嗯,谁都不说。”
“书院每年收一千个弃婴、孤儿。千加姓缀两个数,迟早有天会不够用。我倒想瞧瞧,到时候是缀三个数呢,还是凭空编些姓氏出来。”鬼蛾自言自语道。
“嗯,‘书院’这么些年,可是救了不少孩子。叶玄殿下…他是个挺好的人啊。”云洛想从鬼蛾口中多听些叶玄的事情。
鬼蛾全没会意,摆摆手道:“你不懂,那是个生意。”说罢便转了话题,指着斜倚在桌边的“无用”问道:“我能瞧瞧吗?”
“那有什么不成。”云洛单手将短剑递给鬼蛾。
剑鞘触手冰凉,也是精刚所铸,打磨得全不反光。鞘上纹路轻浅,灵动顽皮,是云洛得剑后自己订制。鬼蛾缓缓将短剑拔出,剑身不是银色或黑色,而是一种比云洛衣衫还要淡上许多的黄。剑芒柔和,全无厉杀之意,鬼蛾却能感觉到,只要轻轻一舔,自己舌头即刻便会如蛇信般分出双叉。
“好剑呀,顾长卿手底当真没有凡品。你说,你这‘无用’要是跟我的‘鬼哭’一同拿去‘千金阁’拍卖,哪个会得价高些?”
“千金阁”是“枯荣城”最大的赌坊,同时也做拍卖生意。赌赢的人,最爱胡乱出价。
“鬼哭?”云洛望盘在桌角的黑色“绳鞭”,突然感到有些恶心,之前并未觉得那一团黝黑像条长蛇。她并未伸手要,鬼蛾却主动将“绳鞭”隔桌抛了过去。正想着蛇的事,蛇突然动了,把云洛吓得一个激灵。
她有些笨拙的将“绳鞭”捧在手中,只觉得这鞭虽细,却结实得紧,分量也比看上去要沉重许多。本想学着鬼蛾的样子赞一声“好鞭”,脑中忽又浮出素素趴在榻上的模样,便没说出口。
“瞧不出哪里好,就不用赞了。”鬼蛾笑道。她一看云洛拿鞭的样子,就知她一窍不通。“也是顾长卿做的。”鬼蛾归剑入鞘,交还云洛。
云洛拿了剑,正要还鞭,听见顾长卿三字,又把绳鞭拽了回来。“我再看看。”
云洛瞧着“鬼哭”,鬼蛾瞧着云洛,一时无声。
“下回咱们比比兵刃。”鬼蛾收回绳鞭时对云洛说。
“嗯。用兵刃,我可未必赢得了。”云洛假装谦虚道。
“真以为姐姐空手治不了你吗?我最厉害的功夫,可没舍得对你使。”想着那武功用到云洛身上的画面,鬼蛾目光变得有些灼热,云洛却丝毫未觉。
“我不信,什么厉害武功啊?”云洛顽皮道。
“你不知‘外城’那些混混私底下叫我什么吗?”鬼蛾阴笑着问。
“不知啊,不是叫鬼蛾吗?‘鬼蛾-朱十九’。”云洛咯咯笑道。云大知道鬼蛾被人叫做什么,却没跟云洛说过。云笛更不敢提。
“去你m的。”鬼蛾笑骂,左手隔着桌子虚扇了对面一个耳光。云洛听她竟吐脏话,惊了一下。后见她没真生气,又继续笑问:“到底叫什么呀?”
“自己打听去。”鬼蛾没好气地说道。她佯扇云洛时,一小截手臂滑出袖口,又露出那骇人的斑斓。
“姐姐,你臂上这是?”云洛瞪大眼睛,望向鬼蛾前臂。
“这叫刺青。西域传过来的。”鬼蛾很愿聊这个话题。
“刺?”云洛马上从这名字中察觉到诡异。
“是。沾了色料,一针一针刺上去的。”鬼蛾说着又将袖口往上拽了拽,享受着云洛的目瞪口呆。此时整个中原,便只“枯荣城”中,有一位“刺青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云洛自小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孩子,却也知只有犯了重罪之人,才会往身上刺字。将画刺在身上,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连云洛都感离奇,其他中原人更觉得“刺青”这事实乃大逆不道,是以那位“刺青师”冒着奇险穿越“霄云山脉”来到中原,以图将此技艺发扬光大,却始终举步维艰。他早已耗尽了从西域带来的金币,现今全靠鬼蛾供养,才将门店维持下去。
“刺的时候…疼不疼啊。我能摸一下吗?”
“可疼了,敢试试吗?”鬼蛾伸长手臂搭在桌上。
云洛极谨慎地用指尖触了触鬼蛾手臂,似在测试会不会烫人一样。之后才终于敢将小半只手掌贴在她臂上,像拂拭一块碧玉般轻轻擦过。斑斓之下,触手滑腻。“我也想试试,不过……”
鬼蛾这次终于被摸出了感觉,周身渐热:“刺在臀上,没人瞧得见。”她开始撩拨云洛。
这话云洛实在接不住,总不能告诉对方刺在臀上母亲也能瞧见,于是急忙将话头移到鬼蛾身上:“你臀上有吗?”
“有啊,我满身都是。”
“真的呀?我能……我能瞧吗?”云洛拿不准,自己与她有没有亲近到如此地步。
鬼蛾心中暗喜:“今日原没想把你怎样,自己送上门来,可不怨我。”旋即假装漫不经心地懒散道:“打架出了汗,左腿只怕也给你撞紫了,我要再泡温泉疗愈。你肯在旁服侍,给我捏肩擦背,就给你看。”
“我肯,我肯的。”云洛兴奋地不住点头。
……
自温泉小院出来后,云洛低着头,与鬼蛾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走出“忘月楼”前院,二人即将分别时,鬼蛾柔声问道:“小洛,咱们是好朋友,对吧?”
云洛将头埋得更低,踌躇良久应道:“嗯。只是……我们以后,还是不要一起泡浴了。”
隔日,云洛打听到了那个诨号,着实惊得不浅——凌迟手-鬼蛾。
流亡日记-节选(7)
安涅瑟真像野草一样顽强,她的伤竟然这么快就彻底好了,我很高兴。蛇必须赶紧吃完,这些畜生不吃我们打到的鱼。不吃鱼也好,离“沃夫冈伽”越来越远,现在打上来的鱼,有很多我都不认识了。万一鱼有毒,毒不死蛇但能毒死人,那就麻烦了。但它们也不吃咸肉,这样下去怕是要饿死了。
沃夫冈伽,有点不愿意提到这个名字。沃夫冈伽是对“所有陆地”的敬称,然而在我小的时候,“帝国”的“皇帝”竟然将自己的国名,改为“沃夫冈伽”,就连书中也没见过如此狂妄的人,这家伙是想把包括“昆斯特”在内的所有“王国”都鲸吞下肚!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世上最大国家的王,会犯和女奴一样愚蠢的错误。帝国改名之后,所有的王国联合起来,组成了“联邦”。
不过“联邦”内部也不怎么团结,我常听父亲私底下咒骂其他国王,说他们贪婪、卑鄙、自私,后来在一次与邻国王族的宴会上,醉酒的“霍森特”国王当面辱骂父亲,用的也是这三个词,连顺序都一样。
这些蛮牛假惺惺地修建图书馆,还互相攀比谁的藏书更多,自己却只喜欢打猎。听他们吵架真是一种折磨,就是那么枯燥的几个词汇不停重复,音量越来越大……他们要是直接像野兽一样对着彼此咆哮,可能会显得更有风度些。
那次与“霍森特”王族的聚会,因需要我的出席,在父亲的蛮横坚持下,改在了“昆斯特”境内举行。在我很小的时候,“洛拉玛人”就被教廷判作“女巫”,因此我这一生,从未离开过“昆斯特”的领地。
我儿时愿望中的一个,就是长大后游遍整个“沃夫冈伽”,甚至“帝国”的领地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永远不可能了。就算我没出海也不可能,以“洛拉玛”人现今的处境,一旦离开“昆斯特”,等待我的恐怕只有“火刑架”和“铁处女”,或者那些变态的神卫研究出的什么新刑罚。
即使是在“昆斯特”境内,最近几年父亲也不许我离开王宫太远,就算带着王庭侍卫,也还是不放心。因为他不确定“王卫”敢不敢挡在“神卫”面前保护自己的公主。
好在“昆斯特”境内的“神卫”没那么丧心病狂,对王族多少还有些敬畏之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