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艘货船渡入天河,叶玄紧绷的心神终于得享片刻松弛。
他很庆幸,这个时代已没有“战舰”这种东西。所有昂贵且对制约单个武者没有帮助的东西,过去几百年间都已渐渐腐烂、消失。比如战舰,比如城弩。灾害纪元的战争,是比武和刺杀;灾害纪元的军备,是“火水旱蝗”。
湿腻微风伴着落日余晖映在河中的倒影,安抚着慵懒倚坐船首的六人。就连寒星的腰杆,也不似平日那般端正笔直。
“功高慑主,大恩如仇。就不赏你了。”叶玄靠着船舷,轻轻踹了下残影的小腿。
“无耻。”残影白了他一眼,语带得意地笑骂道。
木青儿就盘膝坐在身边,此刻残影却不担心这般放肆会招致什么惩处。就算木青儿想揍她,待她明白叶玄话中之意,也必不会计较这般小事了。残影相信,在青儿姐被逼到忍无可忍之前,自己应该可以嚣张很长一段时日。
与胡亢一战,真正的胜负手,正是残影喝出的那一声“无耻!”
胡亢铁鞭点出,残影当即开口讥刺,却直至第三招才惊扰了他。若再晚得半瞬,待叶玄身子被震出战圈,胡亢容得片刻喘息,便会迅速看清场间局势。到了那时,“让招”之事恐再也扰他不得。
隐蝗奇袭,三招便遭迫退。如果没有残影那及时地、绝妙的一喝,如果没有那条趁势点出的小小血口,叶玄对于后续的战局,实不敢抱太多幻想。
这一战,说是残、叶二人共同杀了胡亢,也不为过。胡亢抡鞭时的半分迟疑,就只与之对战的叶玄感同身受,场间余人均未察觉。残影机敏已极,听得叶玄一语,便明其意。木青儿等人则是待叶玄阐明因由后,方知残影今日竟立下如此大功。
“少主,今日这事,是不是我惹出来的?”见叶玄终于无事,鬼蛾心下稍安,情绪却仍低落,刚又听得叶玄叙述,才知此战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凶险,心中更增愧疚、更感后怕。
叶玄不愿当众责备鬼蛾,温言劝慰道:“归根究底,是我惹出来的。不贪财,就什么事也没有了。”鬼蛾摇摇头,垂目抱膝,叶玄的话没能安慰到她。
残影伸手在鬼蛾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尽量扮出轻快的语气调笑道:“我若输给‘阮棋’,‘胡亢’也不会来。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紧要。”是否果真如此,残影也不知道。若在夕霞落败,木叶家声威遭损,或引更多撕咬,一路需杀更多贪狼。那样胡亢可能依然会来。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紧要。”这本是残影好意开解之语,鬼蛾心下郁郁,平添许多敏感、哀怨。想到残影,一时自惭形秽,只将头埋得更低。自己在夕霞惹事,是小影出手摆平。后引来了胡亢,要斩自己左手,叶玄翻脸死战,又是小影急智破局。
同是“玄青书院”的孤苦儿,她比残影后入夜宫,却先至“旱境”,也曾一时自得。后来,小影身法越来越快,路数越来越奇,几乎每次打架都能使出没见过的新招儿,她渐渐有些跟不上了。鬼蛾清楚,少主不会偏袒藏私,那些怪招根本不是叶玄教的,而是小影自己琢磨出来的。
再后来,自己执掌“治安兵团”,闲散度日。小影入了“莫问塔”,没几年竟将叶玄赶了出去,嫌他碍手碍脚,不会办事。叶玄成了闲人,“莫问塔”却在残影手中风发泉涌,直贯云霄,“血筹官”之名响彻天际,飘散北南。
鬼蛾很早便觉,自己除美貌胜过小影之外,与她相较实乃一无所长、一无是处。心念及此,大珠大珠的泪水自一对凤目中涌出,擦也擦不干,拭也拭不净。
残影右手一撑,蹭到侧旁,窄臀紧紧贴在鬼蛾胯上,纤弱的手臂将她丰健的身子揽入怀中,像个大姐姐似的,轻抚着她在河风中凌乱的密发。
“为何要决生死?”一阵伴着低泣的沉默过后,孤雁向叶玄发问。她不明白一向胆小、圆滑的叶玄,今日面对强敌,为何要主动将场面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雁子,你连这都瞧不出吗?”不等叶玄回话,残影抱着鬼蛾插口道。四人之间,残影与鬼蛾最是亲近,与寒星最为疏远。至于孤雁,她入夜宫最晚,武功一半是叶玄所授,另有一半是跟残影学的。
更重要的是,残影诱引并教会了她“打雀牌”,让这生无可恋之人找到了半分情趣。是以孤雁平日虽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高冷模样,残影心中却将她当作半个徒弟。
“瞧不出。”孤雁漠然应道,不生气,也不斗嘴。
“哼,为师今日就教你个乖。”对面若是鬼蛾,残影定会诱她、逼她说些谄媚言语,才肯相教。孤雁不识逗弄,她只好自说自话,嘴上讨个便宜。
“我们是什么兵力?二蝗,四旱;对方是什么兵力?一蝗,二十五旱!若真打将起来,就算青儿姐能顶住胡亢,就算少主一人能抗十旱,还剩十五人,咱四个怎么分?
即便单独拎出来打,你胜得了楚天穷吗?你胜得了言禾吗?我与小蛾,又胜得了桑寿通、仇诗迈吗?”残影说话间,又望了望“寒星”与自己怀中“鬼蛾”。若有机会,她倒真想与“仇诗迈”较量一番,但对于胜负,实无丝毫把握。
残影故意顿了一顿,她知此刻另外三人,也在幻想自己与那几位宗师对战的情景。“假若估算战力时,认为对面只有‘一蝗,二十五旱’,那就大错特错!除‘航帮’首脑外,另外那一十九位大宗师,真的是只身前来吗?那七艘巨船,里面又藏了多高手?
胡亢挑战青儿姐,一个使‘玄竹’的,一个使‘铁鞭’的,战到最后无论胜败,双方多半是个气衰力竭的局面。到那时,船里船外,众人齐上扑杀我们,又如何能挡?就算‘胡亢’不是这样想的,那一众‘宗师’里面,可难保没有下作之人。
对面不知少主品阶,只会更增气焰。屠杀之势一起,少主再动只怕就震不住了。要解此局,最好的办法就是——隐蝗奇袭,速杀胡亢!断其首、破其势、寒其胆。少主那第一刀几乎成了,可惜呀……”残影凝望着虚空处,回想起不久前的凶险与刺激,心中仍自亢奋。顿了片刻继续道:
“就算没能速杀,拎出‘胡亢’与‘少主’对决,仍比由‘青儿姐’动手要好上百倍。纵然两败俱伤,我们这边也至少是个‘隐蝗乍现,明蝗未动’的场面。你是带兵的,知道什么叫‘不动如山’吗?”
残影考校孤雁,却又自问自答:“不是要像山一样岿然不动,而是‘山不能动’!青儿姐,就是我们‘木叶家’的‘山’,山一动,势就崩。在外人瞧来,一旦‘青儿姐’跟‘胡亢’交上手,我们的底牌就算掀了。
反过来说,我们几人越强,‘青儿姐’在旁人眼中就越恐怖,这就是必须由‘少主’来接‘胡亢’的原因,也是当初想让‘小蛾’一人屠灭‘焦、甘’的理由。”残影说罢眼望叶玄,等他夸赞。
怎料叶玄却道:“你说的道理没错,但我不是这么想的。”眼中透出深深的余悸与自责:“辱骂胡亢,叫嚣生死,只因我真的害怕了。在枯荣城,人们背后叫我‘裙下之主’,我不生气;你动辄说我贪财好色、胆小抠门儿,我不生气;一路北归,我渡河遭人勒索,夕霞蒙冤受辱,也不生气。唯独今日给胡亢一迫,我就怒了。你说这是为何呀?”
叶玄也学着残影的样子自问自答:“哼,我自觉机敏狡黠、宠辱不惊,现在想来,皆因我自出道起,从未遇过真正的强敌。我以为自己擅权衡、知进退,可实际上,我只有在居高临下、胸有成竹时,才有勇气退。一历生死大险,一遭强人威压,就只会像条疯犬般扑上去撕咬。”
残影望着叶玄,神情复杂。她不愿接受这个解释,更不愿叶玄如此轻贱自己。
“今日险些累了你们,对不住了。这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叶玄环视五人,满眼愧歉。
“少主…你别这样说。”鬼蛾敛了泪,带着哭腔劝慰道。
“若重来一次,你怎么选?”残影低声询问。
“假如我心智尚存,会交待师姐,只硬接胡亢一招,显了蝗境,立即认输。气力不损,威慑不减。届时以败将之姿,诚心与胡亢相谈,将半数金砖赔给南人谢罪,换小蛾、寒星两只手掌。
对面没人真的在意‘焦、甘’之死,却必定不乏贪财之辈,这般谈法,多半可行。若对方仍不依不饶,我便绕开胡亢,向‘楚天穷’叫阵,扬言我若战败,就将自己双手一并赔了。只要‘楚天穷’敢应,就可凭他显我蝗境。到那时,想要扑杀合围的,都得重新拔拔算珠。”叶玄语气凝重,仿佛眼下战端未启,胡亢未死。
“我们筹备数月,往返半年,耗千人万金,冒空巢之险,这般辛苦取来的金砖,给人恫吓一下,就随随便便赔出一半?”残影在叶玄开口前,听他上文,观他神色,已隐约猜出他要说什么,此时亲耳听见,仍是愤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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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那要是他们想全吞呢?要是他们不肯放过小蛾、寒星呢?”
“这不太可能,尤其在我示出善意又亮出底牌之后,更不可能。”叶玄没有说出这句。因为残影问的,是如果。
“简单。我们六人当即转身逃跑。胡亢自重身份,绝不会追。只要胡亢不追,群氓便无人敢追。金砖的事,全当是一场春梦。”叶玄坦诚心中所想,也预备好应对残影的发作。
被残影搂在怀中的鬼蛾,此时紧紧握着她的右手,捏得指节发白,这才压住残影几欲脱口而出的咒骂。残影虽没开口,叶玄瞧她神色,其意却极分明:“你要不要脸!”
也是心有灵犀,叶玄索性不等她说话,直接应道:“要脸,还是要命啊?”
残影深深吸气,此时反倒成了鬼蛾将她揽在怀中,一下下顺抚她的背脊,低语劝慰:“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残影强压怒火,语调更增坚毅:“叶玄,我唤你少主,就不怕你将我性命押上赌桌。你做家主的,自己也当有此觉悟!”
叶玄伸手止住木青儿,回呛道:“胡亢有此觉悟,他死了。”
听得叶玄讥刺,残影怒意又升:“人在江湖,哪有不危险的道理?你若当真惜命,我们就舍了这批船,封了莫问塔,弃了枯荣城。寻个清净之地,做群富贵闲人。你传我一身本事,我替你看家护院,这一世赔了给你,那也认了!是你自己偏要敛财,敛财为得什么,却不跟我说。那也罢了!你要赚钱,我就帮你赚钱,你要取宝,我就随你取宝。只求你有个男人的样子,不要总是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你是皮又紧了?”木青儿眼望残影,凶芒隐现。
残影再如何愤怒,却不敢冲着木青儿咆哮。此时胸中一口恶气,当即闭嘴又不甘心,忍了许久,满眼噙泪恨恨憋出一句:“哼,回去再算吧,路上你可打我不得!”说话时也不敢盯着木青儿的眼睛,语罢起身进了船舱,扮出一副愤而离席的模样,实则是与木青儿顶了嘴,吓得赶紧逃了。
叶玄低头不语,仿佛给残影骂亏了心。大战之后难得的轻快一扫而净,空气又转低沉、凝重。
其实早在“枯荣城”内,残、叶二人就商讨过“万一胡亢拦路,该当如何应对”的问题。那时最坏的预想,就是直面“整个航帮”外加“三、四个宗门”。万没料到,似“穷天楚、桑寿通、言禾、仇诗迈”这等位格的宗师,竟一口气惹来十九个!这远远超出他们的计划。如此危局之下,“叶玄”这张“暗牌”该怎么使,二人事后复盘,仍不免生出极大的分歧。
“我们逃了,兵士怎么办?”孤雁只等残影吵完,才说出闷在心中的疑问。
“只要他们不抢金砖,四散而逃,场间没人会与杂兵计较。”叶玄淡漠道。
“杂兵”二字,让孤雁心中很不舒服。叶玄瞧在眼中,会错了意:“我只是在说事实,并非想要辩解什么。纵然真会被‘胡亢’屠尽,我也顾不了他们。”
叶玄的无耻坦荡,反到让孤雁心下轻松少许。忽而有个问题涌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她想知道“若我舍不下这些‘杂兵’,抗命不退,你待如何?”闪过这个念头,孤雁当即暗骂自己下贱,恨自己怎会生出如此荒唐的期许。
她与叶玄,从一开始就只是“生意”。若是残影、鬼蛾不退,叶玄或肯死战,不过残影骂得虽凶,却是最不可能临敌抗命之人;要是寒星不退呢?孤雁拿不准叶玄会不会为她留下;但如换成自己……哼。想到那一袭黑影飘然而去的情景,自己又为什么会生气?
丈夫死后,孤雁自忖不该再对任何男人有任何幻想,无论身体还是情义。如今这是怎么了?回想起来,叶玄对着胡亢喊出“分胜负,决生死”那一霎,自己的心也突然紧了一下。无论有没有叶玄,都不妨碍“守约”,那又为什么要在意他的死活?
正思量间,叶玄已经起身,在甲板之上寻了一桶清水,缓缓拔出“雪脏”,擦拭着尚未污干的血迹。残阳的余辉映在刀身之上,泛不起一丝光亮,只将那一抹灰白衬得愈加惨淡。
“不知罗摩家的人,渴了你多久。百年,还是千年?跟着我,饮下的第一滴血,是航帮胡亢之血。丫头,我也算对得住你了。”叶玄爱抚着“雪脏”清洁后愈显污浊的腰身,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