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口中那位喜欢研究医术的老先生名为木子。木子先生年轻时是一名寒窗苦读想要考取功名的秀才,因见左邻右里常有人因看不起病而死,便弃文从医了。
木子先生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已有二十年,是梅山附近一位有名的大善人,年过古稀之年的老父老母依然健在,在一次行医途中收养了一名七八岁的逃难女童。
木子先生的真实年纪其实并不是大,方才知天命之年,只是须发都已白了。在加上常年在外采药受了太多风吹日晒,右腿还有些瘸,让他看上去要多老上十几岁。
少年一五一十的向木子先生及其老父老母介绍着流玉枫。流玉枫看得出,少年非常信任非常尊重这三位慈眉善目做了无数善事的长辈。
流玉枫也无比恭敬的三位长辈介绍了沈灵和苏如是。只是受了少年冷眼的奇葩苏如是却有些不高兴,只装模作样的应和了两声,随便吃了两口东西,便一个人绷着个脸出去了。
要不是摄于少年那一身神鬼般的修为,苏如是只怕是早就发作了。不说拼个你死我活,破口大骂那是毋庸置疑的。
流玉枫本从不喝酒,但少年盛情难却,特意准备了酒,流玉枫不好不喝。
木子先生满口知乎者也,却并不善于言辞。陪着流玉枫和少年喝了两杯酒,说了几句客气话,便打算扶老夫老母进屋休息。少年也跟着起身上前搀扶。
流玉枫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少年留木子先生一家在山上住下,不仅仅只是为了方便木子先生采药…
少年从里屋走出来,微笑道:“两位老人年纪大了,精神不太好,需要早点休息,木子先生明天大清早要下山给村民瞧病,所以…”
流玉枫看着少年坐下,笑道:“那看来我们可要小声一点了。”
少年笑道:“没事,在等一会,我们就去我房间里喝。今天晚上我们要喝个尽兴。”
流玉枫面露一丝担忧之色:“我还是第一次喝酒呢,也不知道能喝多少。”
少年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喝,只怕还不如你,因为我现在就感觉有那么一点醉意了。”
流玉枫道:“那…我们就别喝了吧,喝醉了又呕又吐有些难受。”
少年举杯笑道:“不行,今天是你我两人正式相识的第一天,以前都是只闻其名,必须要喝个尽兴,来,干——”
少年可以说是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兴,流玉枫也是如此。沈灵见心上人高兴,脸上亦带着笑容坐在心上人旁边。
唯独不高兴的,是先受少年冷眼,在受少年和流玉枫两人冷漠的奇葩苏如是。
奇葩苏如是其实和流玉枫一样,也是有骨气、有志气之人。只是为了能够活下去,才不得不去偷鸡摸狗。
少年,本就是人一生中最心高气傲的年纪。哪个少年不想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活着呢?
若非逼不得已,哪个少年不想仗剑走天涯?哪个少年愿意苟且偷生?
奇葩苏如是受了无数冷眼,但直到今天还是接受不了别人的冷眼。他宁愿做一条夏扛酷暑、冬扛冰雪、甚至见人就咬的狼,也不想去做一条只会摇尾乞怜、四处讨饭的狗。
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去做一条狗的想法。那个时候的他想着,只要有一口吃的,只要能够活下去,做一条狗就做一条狗吧。
他没想到的是,他找上门给人做狗,那些人却还怕被他咬着。他竟然连一条狗都做不了。
他好像连做一条狗的资格都没有。
他清楚的记得第一次去“要饭”的情形。
他光着脚丫,怯怯的进了一家客栈,对那位满脸笑容和客人打招呼看上去很忠厚老实的大叔说道:“大叔,能给我一口吃的吗?”
那大叔一看他邋遢的模样,立即收起笑容,人也变得不忠厚老实起来,做出一副赶流浪狗的样子:“出去出去,到外面要饭去,别弄脏了我的地方。”
他满眼泪光,紧紧的抓住大叔的衣袖,抬着头祈求道:“大叔,我不是要饭的。我可以做事,我…我…我什么都可以干的,擦桌子、劈柴、端茶、倒水,我都可以干,我都可以干的,大叔…”
那“老实的”大叔一脚就把他踹出老远,抄过一杆扫帚,冲他面目狰狞的吼道:“人还没桌子高,你还想擦桌子?赶紧给我滚出去,不然打断你的腿!”
他清楚的记得,他也曾遇到过一个好人。
那是一位杀猪的屠夫。
他在屠夫家门旁的狗窝里过夜,一身戾气让人看了就想敬而远之的屠夫推门而出,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对他说道:“小娃儿,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这里有碗饭,快把它吃了。”
他激动的像看到救星一样看着屠夫,可他还没有接过饭,屠夫家里就有人在骂:“好哇,你这狗养的,竟敢背着老娘把饭拿去喂乞丐?喂鸡还会生蛋,喂狗还会摇尾巴,喂他有什么用?啊?”
他的眼睛里涌出泪花,但他没有让泪流下。一挥衣袖,将泪擦干,道了一声:“大叔,谢谢你。”转身就跑。
他清楚的记得,那一年他生了一场大病。
他面无人色的躺在城角的杂草里,口里喃喃的喊着:“救命…救命…救命啊…谁能…谁能救救我…”
他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快来看啊,这里有人要死了。”
他听见这声音,以为自己有救了,却又听见围过来人交头接耳道:“他这是瘟疫,快把他丢出城去。”
“丢出城不好使,得丢到乱葬岗去。”
“不行不行,得把他埋了…”
他没有让那些人丢出城,他自己从城里一点一点的爬了出来。
可能是天幸,也可能是他的命真的很硬,他并没有死在那一年。他活了过来!
从那以后,他自称老子。称天是龟儿子、孙子、劳什子、瓜娃子,骂天更是成了他的日常。
他记得很多很多事,记得很多很多人。更记得那些从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嘴里听来的诗句。
那些诗句说的都是一些剑客。
他想当一名剑客。
那是他的希望。
他坐在屋外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抬头看着浩瀚的夜空,一字一字的将希望吟出: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白衣沽酒人似月,十里寒江柳如烟。”
吟着吟着,一掀嘴角,苦笑起来:“烈焰繁华,鲜衣怒马,一日看尽长安花…”
苦笑声越来越大。他想像往常一样哈哈大笑,却笑不出来。
终于,他跳将起来,以竹剑指天,喝道:“孙子,你告诉老子,这——又算得了什么!老子什么冷眼没见过!”
喝声未尽,远处的夜空竟有一记霹雳劈下。
霹雳过后,天地之间瞬时狂风大作。连月下的云都跟着那道霹雳奔涌起来。
云中奇光闪现。
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些怕那少年的奇葩苏如是,面对这番惊天剧变,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再一指天,大声怒骂道:“孙子,你吼什么吼,老子是被你吼大的吗?你想弄死老子,老子偏偏就要好好的活着,老子告诉你,老子一点都不怕你…”
奇葩苏如是立在石头上,狂风吹的他衣发乱舞,看上去威风极了。
只不过他还没有骂完,他的声音就一点一点的小了。无比嚣张的表情也在脸上一点一点的凝固。
看上去,非常的滑稽。
他不怕天公发怒,但他怕眼前看到的东西。
他看到一条巨大的黑龙破云而出,张牙舞爪的在云下绕了两圈,发出一声声惊天动地的龙吟,直扑而下。
奇葩苏如是这一次没有抹眼睛,没有再去想是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自从遇到流玉枫之后,奇葩苏如是的日子过的是一天比一天惊奇。
这是已经快要习惯的前兆。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奇葩苏如是,立即收起嚣张的气焰,跳下石头,拔腿就往流玉枫和少年喝酒的方向跑去。
一边跑嘴里一边叫道:“这是什么个情况,老子骂的又不是你,你他娘的吓唬老子干什么…”
少年和流玉枫、沈灵三人听得外面的动静,一起从房里走了出来。
少年不看奔逃的苏如是,只看向已到半空的巨龙。目色深沉,脸色如初,淡然道:“哦?竟是一条六爪黑龙——”
沈灵被那从天直降的巨龙吓得脸色一片惨白,急忙往流玉枫身边靠了靠:“玉枫哥哥,这是…”
流玉枫心头亦是骇然,将沈灵护到身后,侧头低声道:“别怕!”
少年缓步向前走去。
流玉枫伸出右手,似是想叫住少年,却又没有出声,只道了一句:“小心。”
少年点头,继续向前。
狂风愈急,乌云压顶。整个天地在一瞬间变成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那巨龙已到人目可辨的距离。一股让人反胃的异味弥漫天地,气流不知加快了多少倍。
流玉枫和少年都可清楚的看见巨龙狰狞至极的面目,以及那张低吟出声的血盆大口。
更让人心寒胆裂的是,一双明珠似的龙眼放出刺眼的金光;浑身乌麟闪闪,如同一层层锋利无比的刀片有规律的叠积在一起,从头到尾,竟足足有百余丈长。
不说这巨龙身带什么样的神力,只要稍微一摇头,一摆尾,都足可裂地崩山。
少年面无惧色,迎着巨龙停下,抬头问道:“是谁让你来梅山的?”
巨龙似是可以听懂人话,在离少年头顶六七十丈的空中顿了顿。
也仅仅只是顿了一顿。
一顿后,巨龙狂吼了一声,直扑少年。
一股无比巨大的气劲铺天盖地袭来,少年两侧的山上树木尽数折断,地上的沙石无脚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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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少年有百多丈远的流玉枫三人,不得不以手遮面往后退去。
只有少年纹丝不动,喝了一声:“放肆!”
右掌一举,一掌拍出。
巨龙不闪不避,撞向少年发出的气劲。饶是少年已得神虚子真传,修为已达通神之境,足可以敌天人,亦被巨龙撞的往后滑出三十余丈。
身虽退,形未动。少年屏气凝神,化掌为爪,虚空抓住诺大的龙头。
巨龙接连狂吼,使出全部气劲想要在扑向少年却是难进分毫,意欲飞身开去亦无法挣脱。
少年涛涛江水般的气劲灌入龙头,巨龙狰狞的面目上露出痛苦之色,怒吼渐渐变成了哀嚎。
百余丈长的巨大龙身,如同热沙上的蛇、上了岸的鱼,疯狂摆动。
哀嚎声由急而缓,由重而轻,笼罩在少年气劲下的龙头开始流出血来。连巨大龙身的摆动,也似没了力气。
盘膝坐在梅山脚下一座破庙中的蛇蝎少女满头是汗,等被少年一爪抓住的巨大黑龙眼中金光开始变得黯淡时,少女娇小的身躯猛的往前一倾,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少女面色惨白,惊骇无比。两行眼泪簌簌滚下。
连忙又盘膝捏指坐好,集全身之力运起奇功,泣声道:“求求你,别杀我的龙儿,求求你,求求你了…”
少年淡然道:“你是谁?”
盘膝坐在破庙里的少女道:“我…我…我是…我是好人…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
少年道:“哦?不是一起的?”
少女嘴里在次涌出一口血,嘶声道:“你相信我,我和他们真的不是一起的,你快放手,我的龙儿要死了…”
“我可以用我的性命保证,你相信我啊。求求你快放手吧,求求你放过我的龙儿…”
背后的流玉枫看得被少年抓住的龙头,此刻已满头是血,面目全非,哀嚎声变成了垂死的混浊呻吟声,龙身几乎要落下地来。
流玉枫听得少女的泣不成声的祈求,心头有些不忍,闪身上去道:“放过它吧,这好歹也是一条绝有的六爪神龙。”
少年目光微微一顿,一挥右臂,轻喝一声:“滚!”
几乎已是半昏迷的巨龙被少年这一挥甩出数百丈远,龙身由大变小,掉入山林不见了。
破庙中的少女承受不住少年这一挥之力,连吐三口血。却是全然不顾重伤的自己,踉跄的往庙外扑去,颤声泣道:“龙儿,你不要死啊,我来找你了,你等我,我带你回家,娘亲会治好你的,龙儿,你挺住,挺住啊…”
少年散了真炁,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流玉枫连忙扶住少年:“你没事吧?”
少年闭目呐了一口气,笑道:“没事,只是有点上头。”
“真没事?”流玉枫有些笑不出来。
少年吐出一口气,笑道:“没事,我若连区区一条龙都奈何不了,那我不是有负恩师的教导了嘛。”
流玉枫道:“可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龙。”
少年看向黑龙坠下去的地方:“确实不是一条普通的龙,这条龙称它为龙中之王都不为过。”
“可是…”流玉枫眉头紧锁:“刚才却有一个女孩在替它求救。”
少年道:“这女孩竟然可以掌控这条龙,她的来历必不简单。”
流玉枫没有答话。
因与少年喝酒而暂时放下的心事,愈加重了。
少年收起目光,拍着流玉枫的肩道:“好了,别管这些了,我们的酒还没有喝完呢。”
流玉枫和沈灵端着酒菜跟着少年去了他住的房间,奇葩苏如是则一个人回了少年安排的房间。
受到少年冷漠的他,可不想像沈灵一样傻乎乎的坐在一旁看着少年与流玉枫忘乎所以的喝酒。
少年的房间很简陋,除了一些日常必用的,几乎没有摆其他的东西。
吸引流玉枫目光的是那柄挂在床头的剑。
流玉枫在梦里见过那柄剑。剑名“楚歌”,少年就是用这柄剑砍下了生父的头颅。
流玉枫怕被少年发现他在看剑,会让少年记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只看了一眼,便把目光迅速移开。
少年给流玉枫倒着酒,方才面对巨龙都无比淡定从容的脸,此刻在昏黄的烛光下有些发红。
看上去是真的上头了。
流玉枫默不作声,只陪着少年饮酒。
见到少年的时候,流玉枫本无比高兴,心里也有很多话想对少年说,可如今的流玉枫完全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流玉枫没想到才上梅山,不死书生的蝙蝠就跟来了,几个时辰后,又莫名来了一条六爪神龙。
不用少年说,流玉枫也看得出这条龙极不简单。
世人又有什么人能降伏这么一条六爪神龙呢?只怕也得是“武神”李愈之那样的人物才能做到。
六爪神龙虽差点死在少年手里,但这绝不能说明那条六爪神龙没有神格,只能说明少年的修为实在太高太高。
简直高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在那少女的背后,肯定还有大人物。非同小可的大人物。
流玉枫心里很清楚,不死书生的蝙蝠,那少女的龙,都是冲他来的。流玉枫无法想象,若是一直这么下去还会有什么危机涌上梅山来。
流玉枫能想象得是,肯定会有很多很多。
少年和流玉枫都是第一次喝酒,但少年的酒量明显不如流玉枫。也可能是因为少年活的比流玉枫还要压抑许多。
少年喝的六七分醉的时候,流玉枫还是很清醒的样子。
少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话也越来越多。流玉枫都只是默默的听着,必要的时候应和两句,却不多说什么。
少年似是有所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