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说过的话中,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放心的留下来,什么都不要想,你我是兄弟,同生死,共患难…”
流玉枫看着少年满脸醉意的样子,听着少年的话,心头犹如乱石激空。面上亦依然只是默默的听着。
少年深沉的眼睛,变得轻浮起来,笑容更是一片迷蒙:“等明天,你就去恩师留下的真炁里去看看,相信一定会对你大有帮助。这一段时日,我们兄弟两人一起练武,一起修行,只是…以后不能再喝酒了。恩师说过,修行之人要忌酒,但今天是我们兄弟两人相遇的日子,我们喝一点恩师也不会责怪我们…”
流玉枫看着少年不停的笑,不停的说,心头涌出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滋味。眸子里无声的泛出一点光来。
他答应过很多人:“不许哭,不许低头,不许向他们低头…”
他清楚的记得这是那些为他而死的人,临死前说出的一句话。他清楚的记得那些为他而死的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清楚的记得,他整整答应了四十七次。
他可以做到不哭,不向那些魔鬼低头,但他的眼睛里终究还有眼泪。
有些时候,他真的无法控制自己。他最多能保证的,也仅仅只是不让泪光化作泪水滑落而已。
少年梦呓般的笑道:“恩师把武艺毫无保留的教给了我,我也会把武艺毫无保留的教给你,等三年之后,我们兄弟下山去…去把我们失去的拿回来,我都已经想好了,我全部都已经想好了…”
少年低下头,晃了晃脑袋,似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可少年第一次喝酒,他不知道人在喝酒的时候,是不能低头的;尤其是在想要低头的时候,更加不能低头。
人在这个时候低头,马上就会醉。
越来越醉。直到彻底醉昏过去失去知觉为止。
少年低着头,喃喃道:“我要洗天下之罪,我要开万世太平,我要兴江湖气运,我要大作楚歌。我要告诉天下人,我出自荆湘,我姓杨,我叫杨逊…”
少年攀住流玉枫的肩,几乎要靠到流玉枫身上:“你…也是如此。你要还都金陵,要重筑忘仙台,要出东海赐招武神,要再现恩师风采…”
流玉枫有些听不下去。这些雄图壮志在今日来说,莫不是水中泡影,连纸上谈兵都比不上。
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年道:“你…醉了——”
少年闭着眼睛,靠到流玉枫肩头,通红的脸上的依然挂着笑容:“是的,我醉了,但是我兄弟没醉,我…不怕…我…还可以…还可以…在喝…”
流玉枫蓦的抬起头,一字不发。他希望少年可以不要再说下去。
更不要再喝了。
他怕他会让少年失望。
他怕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兄弟。
少年没有在喝酒,但少年还是醉了。
流玉枫扶着少年躺下,替少年盖好被子。站在床边,看了醉昏过去的少年好一阵。
这年纪轻轻就拥有一身可比天人修为的少年,能一袖化三魂七魄,能单手杀六爪神龙,竟也敌不过一坛烈酒。
流玉枫带着沈灵进了少年安排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两张床,奇葩苏如是已睡着了。
几乎是以心上人之喜而喜,以心上人之悲而悲的沈灵,本想着要心上人和自己睡,但见得心上人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没有多说什么。
刚才看见心上人眼睛里闪着泪光,了解心上人的性子的沈灵,大概猜的出心上人心里在想什么。
她想告诉心上人,这儿挺好的,她想留下来。她有这个想法,倒不是因为那少年能保护自己与心上人,而是觉得这儿虽比不上长干里,却要比山下的世界要好上许多许多。
不过她又记起了仙人给心上人的指示,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流玉枫躺在床上难以入睡,脑海中记起了墨家钜子卦中的那位仙人。
流玉枫与游龙剑客在“指路山”等了三年,只为等那位仙人再现尘寰。只不过那位仙人虽救过流玉枫和沈灵,给了流玉枫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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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但流玉枫始终都没有见到过仙人的真身。
流玉枫只在梦中见过两次仙影。
就连仙人一剑杀尽六十四名武修高手,外加一个估剑秋,都不曾现出真身。
估剑秋,即杀死游龙剑客的那名持剑人。是当朝丞相蔡京门下极具地位的八大神剑中的“剑穂”。
八大神剑,皆为武修,各以剑体为名。
分别为剑首、剑铭、剑穂、剑鞘、剑柄、剑箍、剑饰、剑格。
“剑穂”估剑秋,是其老三。
此人手持名剑“春秋阙”,剑法登峰造极,剑诣可谓绝顶。在当今天下的武修剑客中,仅次于“剑首”李剑诗,“剑铭”问剑声,以及武当“大剑客”张敬旗。
然而,就是这样一名“剑穂”,竟连未曾现身的仙人第九条剑影都接不住。
再被第十道剑影贯体而过,空留一句:“剑谪仙,凌虚剑首…不会…不会放过你…”便一命呜呼。
流玉枫第一次见到仙影,是在长干里后面十数里的深林中遇到出自冷艳宫的“求死姥姥”以及颜如玉,察觉到危机,为了不牵连到沈灵母女而打算离开“指路山”的那天夜里。
也就是游龙剑客身死的两个时辰前。
流玉枫坐在窗台上看着月色下的山河景象。他舍不得离开指路山,更舍不得离开在山上认识的沈灵。
可那些人是冲他而来。他不能不走。
沈灵若是落入那些人手中,就算不死,也绝不会有好的下场。
流玉枫打算天一亮,就和游龙剑客不声不响的离开。流玉枫知道,他这一走,可能以后都回不来了。
他再也见不到那位在他面前跳舞、在他面前吹笛、在他面前吟着《长干行》的那位粉衣姑娘。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诗句,太过美好。
流玉枫想起和沈灵一起渡过的三年,一不小心入了神。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立在墨家钜子卦中所指的山上。
天边有光似天外流星,急矢而来。所照之处风涌如潮、云散似涛,尽是一片拨开云雾见青天、扫清天下浊的壮阔奇景。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入流玉枫耳中:
吾本剑中仙,逍遥云海间。
青锋不过顶,凤歌上九天。
今往红尘去,武道渡十贤。
不求功名利,只为万世先。
那洪亮的声音犹如天籁之章,不仅悦耳至极,还带着一股能荡妖魔、能平风浪、能抚人心的神奇力量。
一条仙影自光中隐现,落在对面遥相对立的另一座山上。
仙影背对流玉枫而立,见不得什么模样,只大概看得仙影身着一袭流云锦衣,手执一把羽扇,衣发被风吹的往后飘出老远。
仙影背后两三丈的地方,尚凌空悬着一把如影随形的古剑。
不知怎么回事,游龙剑客竟从仙影对面走了出来,看上去似是在和仙影说话。
只是流玉枫听不见。
流玉枫想朝那仙影和游龙剑客飞去,可他动不了。想大喊一声“仙人”,也发不出声音。
不能动,不能出声的流玉枫,只能远远的看着。
直到那仙影把羽扇一招,化作一阵清气消失在夜色里,恢复正常的流玉枫才听见浩渺无垠的山巅之上传来仙影留下的余音:
名剑俱坏,
试问英雄何在?
劝尔莫惹烟云事,
成也是败。
且学谪仙风采,
逍遥游,
红尘外。
这是流玉枫平生第一次梦见仙人。
流玉枫根据墨家钜子卦中所示,和游龙剑客在指路山苦等三年换来的,竟然只是两句诗号。
流玉枫有悟过仙影留下的两句诗号中藏着什么样的玄机,但一直没有悟出来。
流玉枫第二次见到仙影,是在游龙剑客身死之后。
他抱着游龙剑客的尸身哭的天昏地暗。他答应游龙剑客,他就哭这一次,以后再也不哭了。
流玉枫希望游龙剑客能将大哭的他训一顿、骂两句,可游龙剑客已然失去知觉。
流玉枫哭的昏死过去。
那仙影第二次入梦而来。
依然还是背他而立。
流玉枫看着那带着旷世风采的仙影,不由自主的问道:“前辈就是墨家钜子卦中的仙人——剑谪仙?”
仙影轻摇羽扇,道:“然也。”
他一抹红肿的眼睛,道:“晚辈能否求仙人一事?”
仙影淡然道:“何事。”
流玉枫双膝一屈,跪俯下去,失声泣道:“晚辈祈求仙人救我伯父一命。”
仙影朗声笑道:“知恩图报,孝义两全,尔确实值得赞赏,仙者亦料到尔会有此请求。”
流玉枫叩首道:“晚辈愿以剩下的所有寿命,换伯父重生。”
仙影道:“世间万物,皆有天命;游龙剑客身陨指路山,乃天命注定之事,不可违也。”
流玉枫心急如焚,抬起头略带不逊道:“前辈是仙人,还怕天意?”
“仙者,人者,皆当怀有敬畏之心。”
“可见死不救,仙人又怎么于心能忍?”
仙影轻摇着羽扇,笑道:“尔以后,自会明白。”
仙影接着道:“尔之天命,与仙者有缘,故而渡之。然渡尔,亦只是渡尔,尔之天命尚需尔自己完成。”
流玉枫问道:“仙人言中之天命,所指为何?”
仙影道:“天命可至,不可泄也。尔只须先往梅山,继而向北而行即可。”
流玉枫一愣:“先往梅山,继而向北而行?”
仙影悠然笑道:“然也。”
羽扇一招,悄然自光影中隐去:“望尔好生历练,切勿负了仙者及其他诸多助尔者之期望。”
在这人世间,高人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天机不可泄露”。
流玉枫听过很多人说这句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流玉枫都不信。他觉得所谓的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是存心卖弄玄虚。
一直到流玉枫亲眼看见墨家钜子遭天妒而亡,其徒为解卦瞬时白发,流玉枫才深刻的认识到,是自己错了。
江湖上都说,墨家钜子是为了卜天底下最繁华之地——江南的气运,才遭天妒而亡。
只有流玉枫知道,墨家钜子其实是为了卜他的命数。替他避过死劫,辟开一条生路,以正苍生大道。
以一命、半生寿命为代价,冒天之大不违,去卜一方水土的气运,只怕还不足以让墨家钜子举卦。
可是,流玉枫之命数,就值得墨家钜子举卦、其徒为之解卦吗?
流玉枫时常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间。若是不来这个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为他而死。
痛恨自己的同时,也渴望能够活下去。
若是不活下去,那些人不全都白死了吗?
当那梦中的仙影说出“天机可至,不可泄”七个字,流玉枫没有多问,只是感到不解。
流玉枫怕问了,仙影会泄露天机,会成为第二个墨家钜子。既然是仙人指的路,不管去哪里,不管去干什么,都只管去吧。
流玉枫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在梅山遇到梦中的少年,这是一个惊喜,也是一个意外。
难道说,仙人指引流玉枫来梅山,就是为了让他遇到这位少年?若是如此,仙人又为何要说“继而往北而行”呢?
房间的窗口正对着北方,辗转难眠的流玉枫起身立在窗前眺望。
在那遥远的北方,又有什么样的故事在等着?
沈灵猜到了流玉枫会选择离开梅山,却没有猜到流玉枫其实也和她一样想要留下来。
只不过无论是出于不想连累少年的想法,还是为了听从仙人的指示,流玉枫都不得不离开。
流玉枫又记起少年喝酒时的样子,以及少年在半醉时说的话。
他和少年虽是第一次相遇,却似多年未见的知心老友;他看得出,少年确实已把他当成了兄弟。
他又何尝没有把少年当成兄弟呢?
在梦见少年被问剑声、估剑秋等人追杀的那天晚上,他就想叫少年一声兄长。
然而让人无奈的是,每个人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漫漫人生路;在这条路上,有太多太多的人不得不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正如少年要走的路,是成为神虚子的传人,去完成他心中的抱负;而流玉枫要走的路,是“先往梅山,继而往北而行”。
流玉枫不得不感到庆幸。庆幸今天晚上喝了酒,庆幸少年喝醉了,不然他走不了,也不知道再怎么跟少年说他要走。
他只能选择留下一封书信,悄然下山离去。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
当少年从酒精的麻醉下清醒过来,他躺在床上足足有半刻钟没有动。
恢复了的感知在第一时间告诉他,流玉枫已经走了。
他没有去想如果昨天晚上不喝酒,如果昨天不喝醉,流玉枫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他不后悔昨天晚上喝醉了。
真的。他不后悔!
直到接受了流玉枫离去的现实,他才缓缓起身,缓缓走到给流玉枫准备的房间里。拿起了那张压在杯下写满了字的纸。
他只看了一眼。
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他,偏偏在这一眼中只看了“吾兄见谅”四个字。
看了这四个字,便又放了回去。
他一动不动的在桌边立了许久许久,只说了一句:“我这辈子犯的最大的错,就是在这儿放了笔墨纸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