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福泽谕吉的时候,天露那叫一个大惊失色,被她压抑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和感情一一浮现,能维持住“绝”,已经是她多年转世来躲避追杀的本能了,很勉强。
她悄悄转过身,远离那两人后躲到一个小巷子中,这才敢放松自己,然而一放松,她就开始呕吐起来,把还残留在胃中的食物都吐了出来不说,吐到没东西可吐了还在吐胃酸。
天露有“心死”的时段,还要往前追溯好几世,心死了,她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无所谓人、无所谓事、无所谓羁绊,任谁死在她眼前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后来被人强行拉出“自闭空间”,她又恢复了“活着”的感觉,开始热爱生活,转世次数超过十个指头,便不再去细数,不为过去、不想未来,只活在当下。
很难说她哪种情况会好受一点,也许……哪边都不好受。
等她终于停下呕吐,整个人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
如果天露只是一个八岁小孩,那父母双亡后见到小叔,肯定飞奔过去,抱着小叔痛哭一场,能好好哭出来的话,反而对她比较好。然而天露并不是个真正的小孩,她做不出什么也不管的痛哭,没办法尽情去依赖某个人,自己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她才是那个被依赖的对象,所以她绝对不能轻易崩溃。
天露习惯将感情与“该做的事”分裂了,任由感情在内心崩腾,也不会影响到她决定好的事。
即使是这样的情况、这样的状态,天露仍然没有忘记关注福泽谕吉和兰堂那边,一直维持着“圆”和见闻色偷听他们谈话,她这……真是没救的习性。
国外大范围的战争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对于普通平民而言,社会正在逐渐恢复和平,不过其实还有些局部地区仍在打仗,比如“常暗岛”,日本国内的主战派现在还不想投降认输呢……而那些主战派,八成上了福泽谕吉这个政府御用“暗杀剑士”的名单。
兰堂在查一年多前中也暴走那天的事,不知怎的查上了福泽谕吉,把自己给暴露了,所以福泽谕吉找上门来,他同样在查那天的事。
真亏了天露没有亲自去查,不然这会儿她也要暴露了。
起初这两人的交谈充斥着试探与火`药味,但在福泽谕吉确定兰堂失忆得很彻底后,火`药味消弭不少,两人沉默着换了个谈话地方。
天露勉强站起来,继续维持着“绝”的状态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人烟稀少又没什么遮挡物的海岸边,他们才停下步伐,低声交换情报。
天露就躲在远处的树丛后面,这点距离对她来说毫无窃听障碍,不需要外力相助就能听个明白。
“……就是说,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天会在场?”福泽谕吉再次确认兰堂的立场,他没在政府部门查到兰堂的档案,不能确定这人究竟是外国间谍……还是国内更高一层级的隐秘身份,所以他没有权限查询。
要查当年的事,福泽谕吉阻碍重重,连许多与他关系要好的旧识,也在劝他不要过于深入,甚至不太愿意给他提供帮助。
兰堂有气无力地平静回道:“是的,我唯一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自己是个异能者这点了吧,能在那场爆炸中活下来,靠的应该便是我的异能力。”
“爆炸?”福泽谕吉立马就明白到,兰堂即使查到了一些相关人士,也没搞清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福泽谕吉知道,那天绝不是什么爆炸,而是某个人……或许该说某个存在的异能力暴走导致了那一片区域的毁灭。
“该换我提问了,福泽谕史是你的亲兄弟吧,表面上的身份是一家会计事务所的会计,实际上应该是政府部门的人,他和妻子福泽月露也在那场爆炸中死亡,他们为什么会在场?那里究竟有什么?”
哪怕失去记忆,兰堂的本事还是在的,他查了那天的死者名单,非常耐心地将每个人的身份挖了一遍,枯燥朴实地挖到了福泽夫妇的情报——因为他们工作的会计事务所就在那片区域——继而顺藤摸瓜查出他们身份的不自然之处,还顺便查到了作为直系亲缘的福泽谕吉。
福泽夫妇也许和那天有关,也许无关,总之兰堂不愿放弃任何蛛丝马迹,就算没有关系,也得确认真的无关才行。
福泽谕吉沉默片刻,出于好心地劝道:“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便不要再继续查那天的事了,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不好吗?”
兰堂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回说:“我很冷啊……自从我清醒过来之后,一直都很冷,穿多少都无法抵御这份莫名的寒气,我必须要知道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也许在我知道真相之后,这份寒气便可以消失……我还有些其他情报,说不定是你想要的,请你回答我的问题吧,你也在查那天的事,不是吗?”
福泽谕吉一番思索,问:“你还有什么情报?”
然而兰堂并不肯轻易说出口,非要福泽谕吉回答自己的问题。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他们是异能特务科的人,会在那里,只是一个监视任务。”福泽谕吉停顿了一下,“监视某个秘密实验室。”现如今兄长和大嫂皆已死亡,他们的监视目标也彻底毁灭,这件事反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隐秘,问题就在于福泽谕吉也不知道那个实验室是研究什么的,只能推测出和异能有关。
“异能特务科……秘密实验室……”兰堂喃喃念叨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你想起什么了吗?”
随即,兰堂又恢复了清明,一脸遗憾地说道:“没有,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远处偷听的天露皱眉,见闻色让她确定兰堂在撒谎,他一定想起了什么,但估计不是想起全部,可能就是一些片段吧。不过福泽谕吉对此一无所知,追问:“你现在可以说说你还有什么情报了吧?”
“我不是那天唯一的幸存者。”兰堂回道,“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听主治医师说过,那天我在被送进医院之前,有人给我做了一些急救措施,不然我能否撑到医院还是个未知。”
福泽谕吉似乎有点失望,他真正想要知道的并不是那天还有没有其他幸存者,不过若有其他幸存者也能再多一个打探目标,可惜的是,兰堂对此毫无头绪,他那个时候陷入深度昏迷,根本不知道是谁给自己急救的。
“那……既然你查到了福泽谕史和福泽月露,关于他们的女儿,你有什么消息吗?”福泽谕吉流露出了些许无法克制的急切与担忧。
兰堂摇了摇头,“恐怕我查到的内容和你查到的相差无几,最后可以确认到她行踪的时间,便是那天的放学后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她。”兰堂对自己的真实立场毫无了解,还颇为善意地推测道:“既然她的父母是异能特务科的人,那她也许被异能特务科接走了?”
福泽谕吉没有说话,显然不太认可这个推测。
他和异能特务科多少有些关系,也曾经有过合作,如果福泽天露真的是被异能特务科接走,他不可能得不到任何消息,而且以异能特务科的作风,也不会让福泽天露被邻里之间认为是“失踪”,肯定得找个合理解释,不引起一般市民的注意。
在见到兰堂之前,他甚至怀疑是兰堂带走了她……然而以兰堂的失忆状态,自己都顾不好,根本掩藏不住一个女孩的踪迹一年之久,所以,不是兰堂带走她的,那又是谁带走她呢?
福泽谕吉没有考虑侄女自己消失的可能性,被父母密不透风保护着的七岁女孩怎么会自己消失?一年过去,她有八岁了吧,那么可爱的孩子,单独走在路上必然会引起他人的关注,然而福泽谕吉查了这么久,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找到,邻居亲眼见着她放学后进了家门,没从家里出来,她跟人间蒸发了似的,整体都透露出了事件的不同寻常。
暗沉的夜色下,天露静静地看了一眼小叔孤寂的背影,她便缩回了阴影处。
天露不在小叔面前现身的理由很多,最大的两个理由——比如小叔是政府的人,为了不让政府从她身上查到中原中也,她不能与小叔相认;比如天露多少觉得自己有点灾星体质,一直以来自己不走运便罢了,身边的人也不怎么走运……
好吧,其实若她真的想要与小叔相认,那些都不算什么理由。
只是天露很害怕,害怕什么她说不好,就是害怕,还有些懈怠……她已经不想要亲人了,不想要重视、热爱谁,她如履薄冰地生活着,不确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中,能否继续抗住自己的精神压力,继续平静生活。
她好不容易“活过来”,但每一次“失去”,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摧残,有时候甚至会因为过于害怕未来的失去,产生自己先动手的想法。
天露可以很明确知道自己的心态不对,应对还算积极,而且她不会放任自己的作为受心态影响。自己怎么样都可以,因为她有无数次人生,走错路可以无数次重来。但普通人的人生只有一次啊,天露无法原谅自己践踏普通人只有一次的人生,殚精竭力又真的太累了……
心理有病的家伙,很容易伤害到自己身边的人,中原中也就是一个很好的警醒。当天露发现自己不自觉的做法影响到中原中也,她就立刻改变了方针。仿佛冥冥之中有无数的声音在指责她的不是,让她愧疚,逼她做出“正确的选择”,连一点她走出来的时间都不给,只好压抑自己,不去妨碍中原中也成长。
天露不能放任自己犯错,她不要再增加守护的对象了。
没有新情报可以交换,兰堂便先一步离开了这里,天露没有继续跟踪他,只是静静守在福泽谕吉身后,福泽谕吉在海岸边站了多久,她就在树丛阴影中坐了多久。
等到福泽谕吉终于转身离开,她还坐在那里,目送着小叔离去的身影越来越远,直至她目力所不能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