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尧恩略略沉思了一会,才道,“先父乃是天宝二年进士,授官惠州司理参军,掌管刑狱,后被举荐入京,成为馆阁校勘。于天宝十三年辞官,后周游各地。先父心思缜密,且颇善理财。后来他回归故里,身染沉疴,当时我尚年幼,家中所有事物仅由姐姐一力承担。父亲唯恐身后无人扶持我们姐弟,曾向族中捐以重金,希望族中长辈能在他身故之后照看我们姐弟一二。可谁知,就是这一捐,便捐出了后面无穷的祸事。”
“你胡说!”和耀贵想起了那些被他们强占的和家姐弟的田地,这要是翻了旧账,那些田地被抢回去可怎么办?“你们姐弟一穷二白的,还不是靠我们接济才存活。如今倒是想什么说什么?”
和耀贵的娘也帮腔,“就是,你们姐弟那几年就守着一间破屋子过活,哪里来的钱财?”
尧恩叹息一声,没有打断他们的意思。
其实,留在奉宁的良田多数是在族长和煦手里。和煦占了瑶华姐弟的田产,为了让知情人和旬闭嘴,自然也给了和旬一部分田地出息。但和旬哪里会向老婆孩子说的那么详细,后来他突然失踪,这二人更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只以为他们一口咬定了,这田地自然就是他们的了。
耀贵他娘哭天喊地,“各位大老爷,他们姐弟一朝富贵,便成了白眼狼。我们当年对他们的恩情全然抛之脑后,如今更是对我家那口子下了黑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求各位大老爷替我们做主。”
周世在一旁讥诮,“和进士,若你父亲真的是身家颇丰,又被不良族人强占了去,你就该官家面前禀告,求官家为你做主,为何忍到如今都没有动静?我看就是你们姐弟私下行不法之事泄愤,啧啧,须知报应不爽,纸包不住火。”
和尧恩年纪虽轻,却一点也不怵他,“周公子,要不然您换个地方吧。去那市井之中,与贩夫走卒们切磋一下口才,必能旗开得胜,难有敌手!”
“你!”
“这里是公堂,一切需有证据说话。”尧恩不急不忙地回头。
罗明放下了手中一直拎着的一个硕大的包裹。
“家姐的性情温顺大度,但也坚韧过人,她饱读诗书,胸有丘壑,凡事皆以大局为重。当然,以周公子品性,恐怕很难理解家姐的作为。”尧恩夸长姐的同时,也不忘踩周世一脚。
“我也曾经问过家姐,是否要请陛下为我们讨回公道。却被家姐狠狠地训诫了一番。她说,于公,陛下日理万机,思考决策的都是江山社稷的大事,我们如果因为自己的这点委屈去打扰陛下,这岂是臣子应该做的事情。”
这个马屁拍的!
连赵大人听得眼神都直了。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今日他才知道,为何这个童子试出身的少年,能常伴官家身侧,且让官家赞不绝口。
“于私。”和尧恩叹了一口气,“去年西园发生的事情,诸位大人可能有所耳闻。当时我姐姐受了莫大的委屈,可是至始至终,人前人后,她都未指责过谁。为什么……”
他说到此处微微一顿,连赵大人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想听他下面怎么说。
“家姐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和字。无论族中长辈,如何为难,只要不涉及到大局,不影响到朝政大事,若只是我们自己受些委屈,也就受了!毕竟将事情闹了出去,是全族丢人。而且,我们也需要为和家女眷、子侄们的名声考虑。毕竟同枝同脉。”
众人忍不住点点头。
这位崔夫人,难怪能将京都小霸王调-教成当今重臣,能将弟弟拉扯得出人头地。这眼界,这瞻观,这气度,莫说女子,便是男子也少有这等胸襟。
周世冷笑,“和进士果真好口才,说的我都快信了。可是你们族叔下落不明,你倒如何解释?”
尧恩不接他的话,“但是,今日我来之前,家姐也嘱咐我一句,我家姐弟受些委屈,可以不计较。可是,就怕那些妄图颠覆社稷之人以此事为借口兴风作浪,妄图挑拨我姐夫与朝廷的关系。试想,若是家姐因此事而有个三长两短,我姐夫那时便说是心中不委屈,不怨恨,又有何人会信!到时,我姐夫又该如何自处?”
赵大人背后一凉,眼神锋利如刀子一般扎向了周世。
周世心道不好,他以为自己在坑边笑着,可是这和尧恩,一番话就挖了个坑,让他爬都爬不上来。“大人,切莫听他信口雌黄,此案人命关天,不能听他几句空话啊!”
耀贵他娘到底是妇人家,比和耀贵更懂察言观色,一见周世都慌了,忙哭喊起来,“大人,我们不懂那么多道理,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理到哪里都该是这样的。”
和尧恩摇了摇头,“此番言语并非为我姐弟开脱。我们姐弟是什么样的人,等诸位大人看了下面的物证,可自作评断。”
罗明已经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有数个匣子。
和尧恩接过第一个,站起身,双手奉上,示意衙役转交给赵大人过目,“这里面乃是家父当年在奉宁购置田产的官府记录,地契房契的原件,历年出息的账册,和奉宁同年其他田庄出产的数值。前年春末,和旬正是为了霸占这数百亩的良田,便想在我出孝第一日,逼我签下家姐的卖身契,然后害死我,吞占良田。”
和耀贵母子如遭雷击,这怎么可能,那死老头子居然没将地契弄到手?他喝了黄汤之后可不是这么吹嘘的啊。
“方才两位原告说我姐弟归乡时,一穷二白,全赖他们接济才能生活。要不是这些证物,只怕连我都差点以为是我年少不经事,将往事记岔了。”
和尧恩打开了第二个匣子,“这第二份证物,是先父病故后,我们姐弟前往奉宁衙门注销父亲户籍,奉宁县五等版籍的记录抄件。其上有父亲具体的亡故日期……”
和尧恩说到这里,双目微红,声音哽咽,几乎难以继续,“……当时族长和族叔们为了拿走我们姐弟手中的财物,便以先父的丧事拿捏我们。想出各种理由,不让先父入土为安。我们姐弟迫不得已,将棺椁停放于寺庙,此乃庙祝开具的停馆费用的凭证。”
尧恩想起那段伤心的过往,不禁以袖拭泪,“先父足足在庙中停馆三月之久。族长和族叔搜刮尽了姐姐手中的金银,最后连田地都不放过。姐姐被逼得走投无路,便说要变卖田产,另寻吉地埋葬先父。族长和族叔唯恐我们真的离开,这才点头,允许我爹下葬。”
尧恩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心情,“诸位大人,当时他们搜刮走了我们姐弟全部的金银钱物,只是这些我们无法拿出证据。但是,当时族长曾以以各种借口逼着姐姐交出田地时,这里有地契过户的府衙凭证。大人可以参考第一份证物其中的地契详情。我说的是否属实,大人只需核对便可知晓。”
这话一说,莫说和耀贵母子傻眼,连周世都傻眼了。
这对姐弟,这是多少年前就开始提防族人了?衙役上门,到和尧恩来到官衙,根本也没多少时间啊?这些证物莫不是早就放在家中,随时备用的?
尧恩又打开了第三个匣子,“此乃今春一桩旧案,还请赵大人过目。”
赵大人心痒痒的,要是每个案子都像这样,他得多轻松?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上面卷宗详细地记载了一桩杀人案。
他在看,尧恩在陈述,“这乃是发生在真州的一桩凶杀案。真州乃是奉宁的邻州。杀人者是奉宁人士,乃乡绅独子,叫周宝坤。而死者就是和旬。但此事并非发生在奉宁地界,故而奉宁少有人知。这两人在花楼相遇,于酒后起了口角。撕扯之间,周宝坤数刀捅死了和旬。周宝坤被当场缉拿。官府审讯时,他如实交代。当时他看上了和家的一位姑娘,所以便用重金买通了和旬,逼人为妾。可是那姑娘坚决不从,甚至抛下地产,护着幼弟逃走。此事不成,周宝坤便向和旬索要当时的财物。和旬耍赖不给,为了躲避周宝坤,他索性抛妻弃子,带着这些财物在邻州买房买妾。周宝坤得了消息,在花楼逮到了和旬,争执间,这才错手杀人。”
“这位周宝坤被判了秋后问斩,如今人还关在死牢里。赵大人若是不信,尽可向刑部调查卷宗。”尧恩轻蔑的眼神毫不掩饰地看向了周世。
周世整个人都懵了,情急之下喊了出来,“那也不能证明你姐姐没有跟人私相授受!”
尧恩憎恶地道,“果然,你到这个时候,还心心念念地想污蔑家姐。什么路见不平、心怀正义,打抱不平。你这等小人,真以为凭着舌尖嘴利就能颠倒黑白,为了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助纣为虐,唯恐天下不乱。”
周世原想打和家姐弟一个触手不及,谁知人家是有备而来。如今他可真的是骑虎难下,莫说阮家不会保他,不因他坏事找他算账就不错了。他绞尽脑汁,突然大喊了起来,“这件凶杀案必然是假的,要不然,地方的一桩凶杀案,又没提姓名,你怎么会知道?必然是你们姐弟设局的。”
一个严肃敦厚的声音在大厅门口响起,“他们为什么会知道,你何不来问问老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