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丽正殿内是确实是有一处独特的房间,那里头装着多是太子派人搜罗来的各类杂书,端得是有趣粗劣,虽未有正经书籍那般正统庄严,然在当初印刷还不大方便的时候,这已然是倾尽全力了。在虞玓少有来往后,那间看似与丽正殿不融洽的房间依旧保留着,而在太子对晋阳的疼爱中,这薄薄的一道门自然不会拦住她。
“若你所愿,自然可行。”太子没有敷衍她,“这世间便是如此,不论男女只消站在顶端,人人亦然。只不过女儿身确实会难些,世事多有刻薄。”
“那兕子该怎么做呢?”晋阳问道
太子拍着晋阳小公主瘦弱的肩膀,漫不经意地笑着,“活都比他们自在滋润,任他们说去。所谓的好名声,难道比得过自己的逍遥快活?”他弯腰在小公主的耳边低笑着说道,“兕子那时便会知道,所谓的满嘴道义是多么虚伪。”太子懒洋洋地说着离经叛道的话语。冠以正确大义的名义
,行不轨肮脏之事,世家与皇室的争斗,权臣彼此间的争夺,从来都是如此令人嫌恶。
晋阳抿唇,她虽并未真的体会到大哥的深意,却清楚方才那番话并非太子要为谁辩驳。
他们的一问一答虽然跳脱,可晋阳依稀辨认得出某些随口流露的心思。或许这对他而言并无差别,不过是使唤的用具,故而男女有何差别?那么一刻,这个敏锐的孩子仿若察觉到了那温柔亲善的面皮下藏着的究竟是多么涌动可怖的阴暗面,就像是一直无声无息流淌着的暗河般难以察觉。
倏忽,那些表象消失,太子大哥重对她露出笑容。
晋阳感受着小脑袋的揉搓,一边嘟哝着大哥弄乱了她的发鬓,一边强调着说道:“可有人不是,虞二哥就不是。”她昂着脑袋认认真真,“虞二哥就是那种,会老老实实走在正统上的人。”
太子忍俊不禁,原本还有些冷意的脸上彻底浮现出笑意,“兕子,赤乌是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老实与正统……可与他完全不搭边。”
晋阳竖着一根小手指晃了晃,“兕子说得不是这个。”她似乎有点理不清自己的头绪,沉默了一会会才说道,“就是,如果现在发生一件事,在追寻的过程中,可以使用场外的力量,也可以是按照既定的规则去做。”
大眼睛看着太子,“大哥是前者,而虞二哥是后者。”虞玓所谓的破除规矩,是得在不正确,不恰当的事宜,而在此之外,他或许会是最维护律法正当的人。毕竟若是规则律法都能随意打破挣脱,那底层生活的人却是更容易被剥削利用。
太子定定地看着晋阳,叹息着说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迷汤?”
晋阳直到这时候才转动着手中的梅花,笑嘻嘻地说道:“因为兕子经常来崇贤馆看书,所以偶尔会碰到虞二哥。他是个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人。”她很少用这样的词语重复着,“如果能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想必会很有趣。”
太子笑着看她,“怎么,兕子难道羡慕你十五姐?”
晋阳摇头,重新试图把自己塞回大哥的怀里,小模样惆怅地说道:“兕子才不是呢!虞二哥至情至性,要我说来才是十五姐的好人选……”她捏
着小指头小小声地忏悔,“可兕子……之前阿耶问过兕子,但是兕子觉得……”
晋阳眯着眼想了好久,“鹰应当在天翱翔。”
…
虞玓是在除夕才知道此事。
永兴县公府上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在这辞旧迎新的时节,那蜡烛鞭炮声不绝于耳。虞玓从清晨就起来随着家中祭拜,好一番忙活才在午后空闲了片刻,和虞陟一同躲到后院梅林里歇息。
“弘儿呢?”
就在刚才,虞陟还看到那小子粘着虞玓亦步亦趋,就像是只跟屁虫。让虞陟看得来气却又忍不住发笑。
这常人多是为虞玓的冷脸畏惧,可偏生那些稚嫩的孩童最是喜他。
虞玓面无表情地说道:“丢去练字了。”
虞陟丝毫不心疼自家的娃,反而朗声大笑,“他以为逃来你这里就可以躲避吗?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来给他们两位郎君送烫过的酒水的客女笑着说道:“那大郎可是说错了,方才二郎让小郎君去练字的时候,小郎君可是兴高采烈地去了。”
虞陟脸色一僵,在肚子里大骂不给自己面子的娃。
怎在他面前就那般娇气?
虞玓慢吞吞地倒了酒,以手背推到虞陟的面前去,“在父母膝下爱娇,也不是件坏事。”
虞陟笑着摇头,吃了杯酒后对虞玓说道:“前些日子,祖父特特进了趟宫,你可知是为何?”
“为我的事情?”
虞玓蹙眉,他那日外出有事,等回来的时候老者早就从宫里出来。他过去探望的时候,虞世南也只是笑着让他一同下棋,不谈其他的事情。
“多少有点,却不单是你。”虞陟给自己斟酒,“昨日阿耶和我说了一嘴,说是不必让你知道。我却觉得此事不让你知晓,你终究是会自己猜到的,也并无差别。
“圣上打算为新兴公主召婿。”
闻弦知雅意,虞陟不必再说。
当日韦常提点的时候虞玓就猜到魏王的打算……至少在这两年内行不通。不论魏王是为何,以东宫的目的来算……除非他愿意撒手,不然是成不了的。只是他确实没想到公主赐婚这件事……若是如此,虞世南的主动入宫,是否又有何成算呢?
虞玓思忖着吃了杯酒,对虞陟说道:“其
实尚主并非坏事。”刚才他从虞陟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避之不及的意味,这让他有些困惑。毕竟他不愿的缘由是在他自身,与对方是何人并无关系。
虞陟说道:“尚主虽是荣耀,却也是负担。观陛下对诸位公主的放纵,若是个好脾性的也就罢了。若是蛮横娇气又身份尊贵,你要如何自处?”他顿了顿,低下声来,“也不是没有过放荡之举。”
虞玓略微一想,就知道虞陟所说为何,摇头说道:“为何男子可纳妾,女子却不可?”
虞陟愣住。
虞玓吃着酒漫不经心地说道:“世上的男儿也未免太贪心了些。所谓膝下儿女成群,可但凡哪一个是自己生下的?不都是女子所产,既免了生育之苦,还要贪颜色之好……若说位高权贵者为何不能享受,那贵为公主之位,想贪好颜色多收几个亮眼的男宠,怎就不行了?”
“这……”虞陟语塞,“难不成二郎愿意看自己的娘子养着男宠?”
“若我有娘子,自是不愿的。”虞玓挑眉看他,“可若我收了妾室,又有何颜面去对她说不许二字?是因这国法还是家规,若真有,才是大大的不好。
“你做得,她却做不得?”
虞陟想说此话是胡搅蛮缠,也有那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男儿养家之类的说法,只是在看着虞玓随口而言,却神色坚定的模样,他还是忍住了说话的欲.望,转了念头说道:“所以你外头养着的那个院子才那么随性?”
“都是他们各自的选择。”虞玓道。
这口甜酒吃下去,还未到烧心的程度,外头就有人来寻。这短暂的空闲时间也立刻结束,虞陟和虞玓各自离去,留下那半壶热酒犹飘着淡淡的香气。
这日头翻过了正月初一,眨眼间就到了十五。
府上准备着祠堂祭拜的诸多事宜,染了进进出出的人一身熏香气息。虞弘似乎早晨热闹活泼了些,到了半下午就犯困,被奶妈带回去歇息。
虞玓回去换了身衣裳,迎面撞上来寻他的虞陟。他看着二郎这一身普通低调的装扮,硬要说的话还比他往日更加朴素老成些,再配上他严肃正经的脸色,就算是再好看的容颜都让人不想靠近,活似欠了钱似的,“你……
要出去作甚?”
虞玓平静说道:“前些日子不是说好了,今夜秦怀道他们几个有约,怕是要晚些才回来。”
虞陟挑眉,“约在这时间?”
虞玓镇定点头,确是如此。
虞陟摩挲着下颚,倒也没拦着他出去。目送着虞玓的身影在画廊尽头消失后,他才放声嘀咕着,“约在元宵,我还以为他有了什么心上人呢……”说到这里虞陟顿了顿,回想起前些日子和虞玓聊起这个话题时的反应,还是忍不住摇头。
罢了,虞玓没这个念想,话痨那么多作甚?
等他开窍,还真不知道得等到何年何月。
…
虞玓并没有撒谎。
秦怀道那几个确实是约了虞玓在元宵佳节的半下午吃酒,不过虞玓虽答应了他们,却不许叫娇客作陪,搞得他们没滋没味地吃了半个时辰的清酒后,虞玓这才翩翩离开。
柴令武盯着酒杯幽幽地说道:“他来作甚?这半个时辰是让他来盯着咱几个洁身自好的吗?”
“我都说了虞玓来了就啥好顽都做不得,你们谁敢当着他的面叫几个歌姬陪酒?”秦怀道摊手,“可你非得叫,可别赖我。”
这几个已经算是熟悉,打小一块玩起来的人,在没涉及到背后各自主子的利益关系时,倒也还算是兄弟情谊。秦怀道这话说出口,柴令武就忍不住蹬了他一脚,“我倒是敢叫,你能让那小子不和我起性?”
“说的什么话?”柴令武一本正经地说道,“虞赤乌哪里会拦着你?”
“哼,看着不会,全程冷脸,我这是给自己找罪受不是?”柴令武恶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一壶酒,决定今夜不把秦怀道灌醉让那小子知道知道厉害,定是不给走的!
杯酒碰撞,轻歌曼舞。
圣人特令今夜不做宵禁,与民同乐。长安四处热闹非凡,歌舞升平中各色肤色的人混合在闹腾的坊市间,仿佛以前高高隔起来的墙壁在今日视若无物,百姓们欢笑着走街串巷,街道上流动的人潮在暮色之后愈发拥挤。
巡逻的武卒与士兵们虽严肃,可那眼神也同样是放松欢悦的。有谁在这热闹的元宵灯火夜中,还能沮丧着耷拉脑袋呢?就算是那最贫穷的人家也遭不住在儿女的央求,买了块小小
的糕点与家人分着吃。
虞玓站在冰凉的屋檐下,肺腑间都能嗅闻到外面扑来的人间烟火气。纵然相隔甚远,那欢声笑语依旧隐约在耳畔,如此缠绕不舍。这座城的岁月并不长久,可这坊墙数十年的回忆悠悠,也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变得雍容华贵了起来。
宽大的衣袖盖在身前,虞玓拢着手老神在在合眼侧听,仿佛完全不知道今日邀约的人,从容淡定地赴约静候。
红鬃马就站在院中,伸长脖子弯下头颅,正甩着马尾巴悠闲地拽着庭院中的些许枯枝。这里想来是常有人打扫,只是傍晚大雪终究是压垮了过冬的枝芽。
夜色凄寒,吐息间有白雾缭绕,虞玓长长出来口气,望着那正玩得开心,马蹄包裹着布条完全没有畏寒怕冷之症状的红鬃马,正打算转身去给她寻件小毯子,拂衣转身——
嘎吱,嘎吱……
有步履踏雪而来。
寂静得只有虞玓孤身在此的庭院内,总算是响起来除开红菩提拽着枯枝外地动静。
虞玓幽幽吸了口气,寒意倒灌进他的胸腔,彻骨冰凉的冷意让他头脑极为清醒。他长身而立,站在数级台阶之上回眸望去。华服青年漫步而来,身后并无士兵随侍,一如这庭院大宅最初至终的孤寂,仿佛宽敞的院落只容得下一个虞玓,再加塞一个他。
“我曾下了一个赌注。”
虞玓原是要下了台阶,毕竟他站在上头确实不大合适,却被华服青年这句话钉在了原处,不自觉蹙起眉头来。说实在的,上一次所谓的赌注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美妙。
“如若今日赤乌当真应邀赴约……”他拖着慵懒带笑的嗓音,悠扬地说着自在的话语,“那么今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曾之一字,是否意味着您改变了主意?”
虞玓抿唇,索性就站在了这数级台阶之上注视着华服青年的眉眼。
“是,也不是。”
他驻足而笑,俊美的脸庞仿佛真如眉眼般温柔亲善,笑起来极为好看。
虞玓道:“甘愿掩其光辉藏于凡体铁之中的宝剑,亦或者被线绳所牵扯的纸鸢……如若出鞘,剑必渴血;如若狂风,必然线断翱翔,再不回头。”他偏着头,清透的眼眸在这寂静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