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西殿景阳阁南书房内,刘义符一身燕居便服,头戴束髻小冠,端坐于条案后,手握一卷封皮有“大魏国书”四个字的文书,低头看着条案上展开的另一份章奏,这是王仲德卸任前所上,对魏使来访之目的持赞成之见。
谢述、杜祗、胡藩三人是同行往彭城赴任,徐州并兖州后,州牧、刺史二府仍驻彭城,都督府则驻鲁郡瑕丘,那里距北魏滑台、碻磝两处黄河津口要塞都非常近,已经很接近前线了。
三位新的封疆大吏到任前,王仲德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将被贬,但他只要一日没离任,就还是都督四州诸军事,未等朝廷决策先放魏使入境也在权限内,而且魏使的到来,也让刘义符很难拒绝。
有崔浩这种熟悉南方事务的人辅佐,拓拔焘也可谓是贼精,其去年五路北伐,柔然虽提前远遁,但还是遗下很多部族及相当的兵力断后。魏国各部大人缴获甚丰,所以主要目的还是再洽谈互市。原本荆州与建康并立,北魏有另外的交易选择,所以与荆州关系闹僵关停,可如今就没得选。
有鉴如此,北魏一方旧事重提,对去年荆州中府承诺的二十万粮食互市要求继续进行,为表诚意,对襄城太守庾邑接收粮食却不付给牛马,反将使者驱逐一事表达谦意,并给付三倍赔偿,这次派使南下就已经带到了彭城,只等与其他货物一起交割。
这还是前提,最重要的是,北魏提交了一个巨大的订单,计划官方互市丝绸绢帛一百万匹、瓷器五万件、茶叶五千斤,糖一千斛,还有其他各种杂货,总值达到恐怖的四百万缗。
因近年战事频发,市场物价普遍有所上涨,最次等的丝帛原价八百钱,现价要九百钱一匹;素绢两千四百钱一匹;精绢更是涨到三千一百钱一匹。
仅是这一批丝绢就值两百万缗,瓷器按最小物件酒盏、酒杯来算,一套大约一千四百钱,茶糖在北方价格简直快比得上黄金了,这绝对大赚啊。
北魏用以交换的主要是牛羊、驴骡、驮马,普通战马居然也有,只是刘义符有些想不明白,北魏对丝帛的需求量为何突然一下变得如此之大。
要知道往年的交易量一般不过二三十万匹,北魏境内也是出产布匹的,一般多是葛麻布、细麻布,没有丝绸,这翻了三倍不止,那只有一个可能,北魏找到了另外的买家,在做中间商。
而北燕、高句丽这种小国是吃不下的,西北三国的使者则已经到了荆州,那北魏的交易对象就只剩下遥远的西域河中大国悦般。
悦般国是一个杂合的游牧部族构成,其位处龟兹、乌孙国之北,夷播海之南,横跨天山东西,最东部地区延伸到了高昌,与北凉、柔然搭界。
据说其汗族主支是北匈奴残存的一个部族嚈哒人,后征服了亡国后四分五裂到处流徙的贵霜人、粟特人,占据西域北部阻止了柔然的扩张。
因而北魏与悦般互有往来,甚至约定共击柔然,只是此时的悦般国已由盛转衰,内乱不止,贵霜贵族的公国与粟特人时常叛乱,极大地牵扯了悦般的军力,北魏对柔然只能独自抗击。
想明白北方与西北的局势,刘义符心中有数了,当即召来张维,说明自己的猜测,由其与商部侍郎上官淳之、少府卿申恬三人一起负责接待魏使,并尽可能地在货物现有市价上提高两成,让魏使砍价,从而好加以打听,证实猜测是否属实。
隔天朝会上,刘义符当廷正式接见了魏使步堆、胡觐,口头上接受了魏使的互市请求,但对细节条款是只字不提,由申恬、张维、上官淳之三人与他们详谈。
于是早朝后,胡觐、步堆紧跟着申恬一路到大司马门外的少府衙署,魏使表现得很急切,据说昨日还为此拜访了王敬弘、殷穆,想要请二人帮忙促成,但王、殷二人现在低调得很,哪敢就此事向宫内进言,转眼就知会了一声,因此申恬表现得不冷不热,这让胡觐越发地着急。
进了视事官房,胡觐一落座便直接开口道:“因我朝新君自登基三年来,连年讨伐柔然,国力大损,民生凋弊,急需休养生息,是以对这次商谈互市非常有诚意,而贵国因逆臣乱国,以致内战,想必也有蓄养国力之意,那么互通有无岂非善事?”
“贵使所言虽是正理,然则……也正因此,我朝太仓存粮亦是不足,禁军要重编,州郡亦要改制,除了粮食交易,其他都可以谈,这是朝中诸公共识,希望胡仆射能理解。”
“申少府这是何意?”胡觐听得脸色一黑,大为不悦道:“旧年与荆州中府之事,我朝已主动三倍赔偿,这与我朝八公,可是从未有过之事,莫非贵国诸公还不满意?”
申恬微笑,不以为然地看了胡觐一眼,那不过是两千石粮的三倍一千八百缗钱而已,换成牛马也不过三四百头,还不到一郡半年的赋税,也他娘的好意思说三倍赔偿?
申恬虽没说出来打脸,胡觐却也是心知肚明,但求人家做生意就是这样,北魏国界处于四面包围之中,虽有海岸线,北方人与胡族都不擅长于水性,并没有水师,海岸边的小渔村顶多有一些大、小渔船,不似南朝有水师之利,产出的货物想卖到哪里就能卖到哪里,而华美的丝绸,更是南方垄断,北魏没得选。
“这样吧……申少府有什么条件,但请直言,可好?”
“如果贵国一定将旧年粮食之约再续,可以卖出五万石,绝不能再多!”申恬说得斩钉截铁,又道:“且丝绸、瓷器、茶糖价格在市价基础上浮三成,胡仆射可以去南市了解一下物价,如何?”
“不不不……这绝无可能!”胡觐连连摆手,满脸惊奇,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恼怒道:“难道申少府以为我朝君臣昏聩,还是国小兵弱,可肆意敲诈不成?贵国官府与民间所产丝绸,最终总是要卖出,莫非就此视我朝如仇寇,刻意加价以欺之?”
“呵呵……并无此意!贵我两国既是互利互惠,总要两无欺诈,心怀坦诚,可胡仆射这次来使,所需货物之巨,实前所未有,我朝要一次备办如此数量的货物也非常为难,如果胡仆射继续遮遮掩掩,不肯坦言货物将转手的去处,那我朝就只能礼送归国了。”
“啊?这……”胡觐大吃一惊,似是没想到申恬竟然猜出了什么,顿时颇感为难地转头看向步堆,两人互打眼色,好一阵无声交流。
步堆若无若事地拱了拱手道,开口否认道:“看来是申少府心生疑虑,但这批丝绸确实是我朝急需,实为我朝边塞各部大人欲以去年缴获互市,以赏赐抚养部民,而朝廷也要以此赏功,多余的才会考虑转卖一些与燕、夏二国,绝无转手他国之意,更何况……即是转手,亦无伤贵、我两之谊,不是么?”
“哈哈……果真如此么?”申恬大笑起来,故意佯为揭穿,实为试探道:“去年我中府使者庞法起使平城,却偶遇西域悦般国商人,所获不少秘闻,贵国若来朝互市丝绸转手西域,想必这利润高出不少吧?”
“市井商人之言,想必申少府不会当真,此事涉及贵我两方,却无关他国,某且问申少府,这笔生意可还能做得来?”
步堆毕竟是鲜卑武人,没什么耐心,说到这里,语气已经颇为强硬,大有一言不合便拂袖走人的架势,但申恬却不想将此事谈崩了,与北魏互市对朝廷也有大利,不过试探到这一步已经足以确定,北魏国内的战略意图已经暴露。
很简单,北魏需要笼络悦般来牵制柔然,使其无法全力南下,北魏就可以从容向南或向西用兵,而对于南朝来说这却是两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