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九年,太师府,深夜。
白日里传出毅王府同永宁侯府定亲的消息,京城中一片议论,提及最多的,便是赵冉。
母亲来安慰他:“那沈家女儿同你没有缘分,不打紧的,回头我给你求一门更好的亲事。你觉得,苏相家的女儿如何?”赵母为了婚事先前同他商议多次,只不想他娶胡莲心,日前听说儿子对于永宁侯府的长女颇多关照,又想到她近来在京城中名声极好,就说了一下提亲一事,儿子竟是应了。她大喜过望,和沈老太太说的都定了,没想到毅王府的人出来抢亲。
“再说吧。”赵冉左手在袖口里面,用力攥紧了拳头,说道:“不过是一门亲事。”
赵母松了口气,她对这个儿子一向颇自豪,也不敢管得紧了,就说:“外面的那起闲人,不过是嫉妒你自小比他们出息。说什么,都当……”
“我累了。”赵冉地打断说:“母亲,我先回去了。”
众人都以为是毅王府的人仗着权势,抢了一门亲事。可只有他自己明白,是沈瑶月不肯嫁给他。
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单论才学人品,自己哪里不如顾辰飞。更何况,人人都知道,顾辰飞声名狼藉,常年混迹于花街柳巷,时常捉弄她,肯定不能好好照顾她。可是,她宁愿嫁给那样的人,也要远离自己。
凭什么?他脸色阴沉,第一次遇到这样想不通的事情。
过了许久以后,他没有等来沈瑶月后悔,反而看到他们夫妇情深意笃,而他对自己的防备,却和从前一样深刻。
直到有一天,他回忆起了前世的一切,发现,自己亏欠她良多。
吏部送来任书后,赵冉将家中弟妹安顿好,就骑马离开京城,去了甘州城。过去的许多年,这座城都因为戎族军队不停地骚扰,民不聊生。
当地的百姓都很拥戴顾辰飞,因为是他带领铁骑打败戎族人,换来了一方太平,又因为军纪严明,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他登基那天,这里的百姓都是由衷地庆祝,彻夜不休。
赵冉便装走在城中,听着大家将伪太子之祸编成一个故事,由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顾辰飞就是故事里面的大英雄。每讲到精彩处,大家纷纷抚掌喝彩,他在人群中,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
可新帝登基消息传来后不久,偏远的甘州后知后觉地得知一个噩耗,顾辰飞的发妻,原本要做皇后的人,在前些日子遭遇刺杀,身埋在乱石之下,多日寻不见踪影。
知悉此事的人都明白人已经去了,只有顾辰飞执着地不肯相信。他不肯放弃寻找,不肯再娶,每日下朝之后,就会去那座山上,看一会儿挖石头的进展。
前世,顾辰飞在沈瑶月死后,也发过很长一段日子的疯。
望着数百里开阔的夜色,向来衣冠整洁的赵冉第一次毫无形象地坐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前世的事情,一个个跳跃地浮现在脑海。
那时候,他寻到病重的胡莲心,以为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倾了许多财力,将她从生死一线上拉了回来,大夫却说她再也不能生育。
她听到这句话后,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下来。
见她哭得很伤心,赵冉就承诺说:“没有孩子,也没什么,以后我娶你,我照顾你,不会有人瞧不起你。”
“可是,冉哥,你们那样的门楣,怎么会娶我这种出身,还病成这个样子。”胡莲心对自己的过往,说得一向不多,只是说自己家中破落,寄人篱下,可照顾自己的舅母见她重病,就将她赶出了家门。
“你是因着救了我,才受了凉,拖成今日重病。这等小事大恩,我若不报答,同飞禽走兽有什么分别?”赵冉见她这个时候还在为自己考虑,心里十分感慨,为什么是这样善良的姑娘,遭遇重病呢?
胡莲心依旧摇头,却不再说话。
从赵淑妃到赵太师,都将府里下一代的希望,托付在他身上,从自小念书延师,到如今娶妻定亲,都是挑最好的来。
在赵淑妃的活动之下,当今圣上的次女明熹公主的生母王贵嫔也对赵冉颇为欣赏,只等着和皇帝稍微提一下,就□□不离十了。
可当时的赵冉,却刻意在不经意间,让王贵嫔知道了自己同胡莲心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同明熹公主的事情,因此告吹。
后面的几桩婚事都是这样打发的,赵淑妃为此生了好一顿气,可她是个为大局考虑的人,心里清楚父亲年事已高,兄长才疏学浅,侄儿是家族唯一的指望。既然他倾心胡莲心,那么她就为胡莲心谋个好一点的出身,此举,也能让赵冉对自己这个姑母,感激在心。
谁料天不遂人愿,赵冉刚得知这个消息,正要找胡莲心商量,胡莲心却不肯见他,一避就是数天。他知道是母亲从中作梗,好不容易说服了母亲。终于,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信件,是胡莲心的笔迹,兴高采烈地前去赴约。
程国公府的路径他并不熟,走到约定的屋子门口,发现门是紧闭着的,私下应约不好大声叫喊,轻轻一推门,发现门闩死了,他心中感到不祥,担心胡莲心在这里寻了短见,毕竟她久病,容易胡思乱想,用力一推门,却发现里面是衣衫不整的沈瑶月。
沈瑶月愣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进来的为什么不是自己丫鬟。两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外面出来了惊骇的叫喊声,一群年龄相当的人都在看着他们。
事情向一个不可捉摸的方向走去。婚事定了,一向喜欢自己的沈瑶月嫁给了自己,而对自己有大恩的胡莲心暗自神伤,他心如刀绞,想起此事唯一得利的是沈瑶月,心中更恨。
新婚之夜,他连样子都懒得做,只住在自己的书房里。刚入夜,胡莲心病重的消息传来,他赶到城外,请了神医救治。
那个冬天十分难捱。胡莲心整日里都是病恹恹的,每次都是柔柔弱弱地说:“冉哥,你来了?”
赵冉则会笑着应一句:“嗯,这几日可曾好了些?”
“好多了。”胡莲心劝道:“冉哥已经成亲了,不好常往我这里跑,多在意一下你家夫人才是正经。”
“她哪里比得上你半分。”赵冉不想听到沈瑶月半件事情,心里只有眼前这个人。是他负她。他在深夜里筹划过,如何让胡莲心得到原本承诺她的东西。
东去春来,赵冉在祖父的举荐下,入朝为官,公务日渐忙碌起来。赵母体恤他,免了他的请安,原本每日都能见到一次沈瑶月现在见不到了。不过,他对现状十分满意。
本以为两个人能井水不犯河水地过日子,谁料有一天,他生了天花,病势来的又凶又险。因着多日劳累,他躺在床上,全无力气。
没有什么人不会对天花不介意,包括大夫,包括自己的母亲,和那些小厮丫头。可从来没有患过此症的沈瑶月,却在这个时候,来照料他的衣食住行。
“谁叫你来的?”赵冉睡了一觉,没想到醒来瞧见他,冷冰冰地地问,可在病重,失了许多气势。
饶是如此,沈瑶月依旧小心地说:“婆母让我过来的。”
“你得过天花?”赵冉问道,哪怕他们关系不好,可也没到了让她陪着自己犯性命之险的地步。复又一想,就算是死,也不想和眼前这个女人一起。
“嗯,很久以前得过。”沈瑶月笑着说,端着碗要给他喂饭。
见她没心没肺的,赵冉白了一眼,没再理她。后面的日子,都是沈瑶月照顾他。
直到数日之后,他听到了沈瑶月同丫鬟的对话。
“你离我远一点。”沈瑶月说:“我觉得头有点晕,可能是被染上了天花,不能传染给你了。”
“我偏要过去。”丫鬟生着气,凑过去拽住沈瑶月,说道:“姑娘明明没有得过天花,太太却叫你去照顾姑爷,她一向为难你,姑娘每次都为着姑爷忍了,到头来,谁体谅过你的心意?”
“哎呀,我既然嫁过来,这些事情,都是我该干的啊。”沈瑶月安慰着小丫鬟。
“我们离开太师府吧,姑娘,你这样子,会被他们害死的啊!”小丫鬟劝说道:“我们府里老爷太太,哪个不疼姑娘的,咱守着嫁妆悄悄过日子,怎么不比现在强啊。”
沈瑶月摇摇头,带着几分疲倦说道:“好了,你去给我煮一碗姜汤,我今天没什么事情,不如偷个懒,睡一会儿。”
“姑娘!”丫鬟见劝不住,只得去煮姜汤。
她竟然没有得过天花?赵冉心中有点震惊,等了一会儿,走到屋里,见到沈瑶月已经合衣入睡。她好像比以前瘦了许多,眉宇里隐有疲倦,他蓦地察觉到,原本性格跳脱的沈瑶月,竟然有这样疲累的一天。厌恶之情在不知不觉间,淡了许多。
她机关算尽,嫁给自己,绝对想不到嫁过来是吃苦受累。他默许着母亲的举动,心里期盼着她有一天能自请下堂。
他想起她说自己无辜,并不是她设计的圈套,他没有信过。但此时,他不能全然做到,对她冷面相对。
所幸她没有染上天花,大约是身体向来康健,不太容易生病。过了些时日,不知道因为什么错处,母亲再次责罚了沈瑶月。
赵冉那日从外面回来,路过沈瑶月居住的院子,却发现里面大多数的屋子,还没有点灯,心想,睡这么久,不会是病了吧。他毫不客气地问:“她人呢?”
一旁的丫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少爷问的人可能是谁,她试探着说:“太太责罚了少奶奶,正在祠堂里跪着呢。”
赵冉犹豫片刻,转了方向,往祠堂那边走去。到了祠堂,发现她在里面跪的老老实实,丝毫没有偷懒。他放重了步伐。
沈瑶月在这里受罚的时候,可从来没有人来看她,忍不住回头。更没有想过赵冉会过来,第一反应竟然是:“你也被罚跪祠堂吗?”
赵冉眉间微微一皱,没有接话。
沈瑶月意识到这个人怎么可能犯错跪祠堂,马上改口说道:“你走错地方了么?”祠堂这种地方,只有年节时,才会有人来祭拜,不犯错,怎么会特意过来?她深知他的厌恶,因此一点都不认为,这个人是来看她的。
“起来吧。”赵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