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兔子先生得意洋洋地邀请他的邻居、朋友,认识的、不认识的,他总要停下来说上几句话,尖着嗓子邀请他们来他的豪华驾座上来看看。
一路走,一路说,木头堆上的人越来越多,兔子先生的笑容和话也越来越尖。
“别看了。”斐垣把矿泉水瓶往桌子上一放,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响声。
但三人都没有理会。
不管是往常心思都在斐垣身上的季淙茗,还是一心想抱大腿献殷勤的林助理,又或是很听命令的陆汾糖。
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目不转睛,全身关注。
“小白,你的马要走不动啦!”兔子小姐叫了起来,“我说这么一直都在这家店转悠,你瞧,你的马在发抖呢!”
小马大喘着气,迈出的腿总是要抖几下才能平稳地踩到地上,下过雨没铺青石板的路面泥泞又湿滑,每走一步细细的腿都要打弯好几步。
几十根大木头,几十个童话城的城民,超过四百斤的重量全由小马一马使劲儿,也难怪他累了。
“小白,你领到的马太小太弱啦!下次让你看看我的马,我打了申请,要了童话城最高大最英俊的那一匹!”灰粽色的玩偶熊粗声粗气地说道。
兔子先生生气地站了起来,现在说他的马不好,就等于在说他的不好,要面子的兔子先生怎么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小白,要不什么下去几个吧,轻了一点,它就能进行跑了。”兔子小姐善解人意地说道。
“这才哪到哪呢!他才不是走不动,而是准备积蓄力量带着我们跑起来!”兔子先生觉得兔子小姐看不起他了,于是便高声地叫喊着,“上来!上来!再多上几个!我带着你们参观童话城呀!喂!那边的修理师!来这里!我带着你们一起逛童话城呀!”
兔子先生不仅不准备减少客人,甚至更加热情地招呼人往车上来。
“不、不用了。”突然被指导的林助理下意识地摆了摆手,犹豫的眼神在瘦弱的小马身上停了一瞬。
总觉得……那匹马,再向他求救。深褐色的眼睛水汪汪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种似曾相识的神态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脑中的人影一闪而过。
但怎么可能呢?林助理晃了晃脑袋,把这个有些可笑的错觉甩了出去。
林助理的拒绝激起了兔子先生的怒火,他觉得街上的这些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都在笑他!全部都在笑他!所有人都在嘲笑他!
“跑啊!跑啊!你跑起来啊!”浑身雪白的兔子先生高高坐在驾车位,深褐色的长皮鞭一甩而下,带着咻咻的破空声打在马身上。
怪你!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不争气!让我没了面子!
“昂……昂……”小马吃痛得发出声音,身体抖得他们站在几米外都能看清。
“小白,你这马怎么这么没用啊?走都走不快,还跑呢!”体型相当于是五个兔子先生的大熊玩偶趴在木头道。
“他不仅能跑,还能跑得很快呢!”兔子先生毛茸茸的脸鼓得涨涨的,像是生气极了,挥着鞭子加快了速度往小马身上甩去,一边甩一边大声喊,“你快跑啊!跑起来!”
长长的皮鞭甩得一点规律也没有,打在小马瘦弱的身上、脸上甚至是眼睛上。雨点一般的鞭子打在他的身上,他甚至连站立的模样也维持不住了,吃痛地缩起了身子。
“他们这样……不怕把马打死吗?”陆汾糖喃喃地说道,她看得身体直发冷,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手臂。鞭子虽然不是打在他们的身上,但那样的力道,那样的频率,仅仅是听着,就让人有一种下一鞭子会不会抽在自己身上的幻痛。
季淙茗出神地看着那匹小马。
“跑起来!”兔子先生越是叫喊着让他跑,小马越发的抖。他的心里是清楚的,只有乖乖听话地往前跑,才能免于这一顿打。但身上拖着的木车实在是太沉、太重,他喘息着,他用力着,但骨瘦嶙峋的身体再也无法拉动一丝一毫。
无力地在原地承受着一鞭一鞭又一鞭的抽打。
“跑不起来啦!”河童模样的绿色玩偶拍着手笑道,“他跑不动啦!他要死啦!小白,他要死啦!”
“他还能跑!他还可以带着我们跑起来的!小马,你跑呀!你跑呀!”被下了面子的兔子先生愤怒极了,鞭子落下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只有把小马抽得鲜血淋漓,他的怒火才能消除一些似的。
“你再打下去,他就真的要死了!”有旁边的路人喊道,“嘿,今年我还没用过呢!你小心点用,别还没轮到我,他就死了!”
童话城的物资算不上丰富,马匹也就那么些,除了城主有一匹可供他一直使用的马,其他人都只能按照安排表上的时间来使用。
“反正又不止这么一匹!”兔子先生愤怒地冲他大吼,“马这种东西不就是来用的吗?我今天就要他跑起来!”
“使用并不是虐待!”季淙茗气愤地站了起来,“你不能这么打它!”
“我用我的东西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吗?”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兔子先生抽得更快了,“我就要打就要打!这是我的东西!我的我的是我的!我怎么用都轮不到你们指责!”
“咴……”遍体鳞伤的小马被抽打得受不住了,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硕大的眼睛浑浊不堪。
“停下吧!”季淙茗突然跑了过去,手掌在马车上一按,借着力跳上了堆满了木头的车顶,在兔子先生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了他毛茸茸软绵绵的手腕。
“马是大家的财产,打死了,是整个童话城的损失,不是吗?”季淙茗的脸色有些苍白。
“放开!可恶的修理师!这匹马是我的了!今天它是我的!无论怎么使用,哪怕是杀了它吃肉,那也是我的!”兔子先生愣了一下,眼神扫过季淙茗的腰,见他什么也没拿,不像是大魔王手下的模样,便宽了心,然后便愤怒地大喊大叫了起来。
“季淙茗……”陆汾糖觉得季淙茗太过冲动了,正准备冲上去,被一脚踢过来的圆木凳子拦在了她的身前。
“安静。”斐垣淡淡地说,眼神没有离开那处骚乱的中心。
“修理师,你要做什么?”上一刻还在嘻嘻哈哈的玩偶们全部停下了动作和笑容,塑料或是玻璃做的无机质的眼珠齐刷刷地盯住了季淙茗。
他们可以容忍修理师们的高傲,但涉及到他们童话城共有财产的事情,底线一下就拔高了。
上百双眼睛直直盯住他一个人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他们眼中洋溢着的恶意和不知何来的期待,让他有些背脊发凉的毛骨悚然。
“亲爱的修理师~”兔子先生嘴上用线缝起来的“x”扭曲了又扭曲,一对黑色半圆塑料眼睛直勾勾地像是要粘到了季淙茗的身上,“你和他是同类吗?因为是同类,所以心生怜悯了吗?”
充满恶意的视线和快要贴到他身上的兔子先生让他有些想要作呕,眼中的世界扭曲了一瞬间,然后又恢复了正常,季淙茗觉得兔子先生的问话有些诡异,但未多想:“我只是为童话城的未来着想。”
季淙茗义正言辞地说:“我喜欢童话城,我的后半生想要在这里度过,所以,我将这匹马当做是我未来的财产那样爱护,我仅仅是希望,在我使用这匹马时,可以是一匹强壮的、高大的马。”
“那可真的是……太可惜啦!”兔子先生大笑了起来,“你等不到啦!今天,我就要把这匹马杀掉!来吧!伙伴们!我们一起吃马肉火锅吧!”
兔子先生从季淙茗的手里用力抽出软绵绵的手,振臂高呼:“来呀!伙计们!来呀!我们一起吃肉了呀!”说着,便甩给了他一个挑衅的眼神。
季淙茗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窝蜂地涌上了大脑,眼睛一红,伸手就要去摸剑,然后摸了一个空。
季淙茗这才想起来,因为早上是练完剑去找的斐垣,两人把气氛弄差后,他担心这斐垣的身体,又想着要怎么和斐垣道歉,出门的时候把剑给落下了。
这么一犹豫,兔子先生和其他城民笑得更欢了。
季淙茗咬着牙,打开积分商场就要兑换。
“季淙茗。”
斐垣像是预料到了一般,在他动手前一秒出声喊住了他。
“兔子先生说的没错,小马确实是他的财产,在今天之内,都是他的。”斐垣说,“走吧,我们回去。”
斐垣的声音让季淙茗紧绷的神经松动了一瞬间,但是脑中那双求救的眼神却怎么也忘记不了。
他死死地盯住了得意洋洋的兔子先生,大有不揍他一顿就绝对不走的架势。
“季淙茗。”斐垣有些生气了,但视线在季淙茗倔强的脸上落下,他叹了一口气,“他早就死了。”
季淙茗一愣,低头看去,瘦骨嶙峋的“马”瞪着眼睛倒在地上,灰白得已经没了气息。
“呕——”陆汾糖捂着嘴弯下了身差点吐了出来。
什么小马,什么财产,那是一个——人。
骨瘦嶙峋,满身是伤、不知道已经死去多久的……人。
林助理更是惨白着脸跌坐在地上。
他终于知道,这种诡异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那是……一队的尔祝。
十几天前,失踪的尔祝。
因为尔祝来四楼找过斐垣,所以林助理对他还有一点印象。但并不深刻,所以那种熟悉感才若有似无地折磨人。
“喂!你是不是修理师啊?!反应这么大干什么?!你别不是奸细吧!”
有人叫喊着,气氛一下就从欢闹变成了警惕和仇视。
“对啊对啊!机械城的城民不都是眼高于顶的吗?怎么可能管这些!”
“……”
林助理和陆汾糖的脸更白了,街上的人这么多,如果被发现的话……
视线控制不住地落在了蚊虫萦绕的尸体上,比恶心更厉害的恐惧涌了上来,盖过了呕吐感,只剩畏惧。
斐垣的面色倒是如常,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嬉闹着的城民们马上看了过来,恶狠狠地瞪着他。
斐垣不做理会,只是走到马车旁边,伸手冷声道:“下来。”
“喂,狂妄的修理师!你——”
斐垣冷冷地看着他:“嗯?”
叫嚣着的城民们一顿,然后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吓住了,刚想恼羞成怒地发作一般,突然有个声音喊:“他好像是斐垣大人诶!”
时间静止了一瞬间,情绪最是激动的兔子先生哆哆嗦嗦地将头顶弯到了地面:“对、对不起,斐垣大人……”
斐垣轻飘飘的眼神从他们的身上飘过,没有理会他们,马上就要被销毁的东西,不需要多去看一眼。
黑沉沉地眼睛盯住了季淙茗:“我不喜欢和人重复,懂?”
季淙茗咬着牙,环顾了四周的城民们,童话城的城民看着很无害,圆圆滚滚的身体,憨态可掬的模样,天真的神情,一切就如他们的城市名字一样,童话得可爱。
季淙茗视线绕了一圈回到斐垣身上,眼神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死去的人还能向他求救,上一刻还能动弹。
“斐垣……”季淙茗抓住了斐垣的手,死死抓住,不敢有任何松开的念头,“斐垣……他在向我求救……”
斐垣低下眼帘,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尸体,与季淙茗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冷漠得像只是看见了一团空气:“嗯。”
他在向你求救。
但那又怎么样呢?
季淙茗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斐垣,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手上传来的疼痛并不轻微,但斐垣懒得管,他只是觉得有趣。
很有趣。
季淙茗的表情。
明明死的不是他,明明死的那个人和他不认识。
为什么要这么难过呢?
共情能力强大吗?
斐垣觉得,季淙茗这个人,越来越有趣了。
毁掉的话,会更有趣吧?
“斐垣……”
“嗯。”
季淙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茫然地在屋子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他们作为临时落脚处的修理店。
发黄斑驳的墙上画满了幼稚的涂鸦,昏黄的灯光时不时一闪,以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季淙茗有些失神地看着,视线从钨丝灯泡移到墙上的霉点,过了好一会儿,才在桌子旁边看到斐垣。
“斐垣……”他喃喃地叫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真的发出声音。
“回神了?那就把饭吃了。”斐垣神色淡淡。
“我……吃不下。”眼里全是那个脑袋凹下半边,被打得眼球都挂在眼眶外面的男人,血肉模糊、涌动着白色透明蛆虫的……男人。
“那就等着饿死。”斐垣像是从来也不懂什么叫安慰什么叫温情。
“……”季淙茗低着头沉默了很久,然后又喊了一声,“……斐垣……”
斐垣啧了一声,有些烦躁。
他看着这个失魂落魄像是失去了梦想和光芒的大男孩,说不出的烦躁。
不该是这样的。
斐垣想。
季淙茗怎么样,和他都没有关系,甚至,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
天真的人总要面对现实,天真的人,总要被社会打败的。
看到季淙茗傻乎乎的笑容,那种蓬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斐垣会很烦躁,甚至有时候会嫉妒,想要破坏。
我也曾有过的,我也曾那样毫无阴霾地活过,凭什么、凭什么他能拥有,而我却被夺走了呢?
斐垣觉得,自己是该嫉妒是该将他尚且幼稚的天真掐断的。
但真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又会焦躁。
为什么呢?
斐垣有些不懂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