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娘——”睡眼惺忪,卢清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自己在一个大方盒子里。盒子颠簸,外面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
“娘!”哭喊声霎时间从马车厢里冲出来。“呜呜呜啊。”连绵不绝地在道路两边回响。
如此说,小卢清若是见了擒龙,当是第一次。
擒龙此时驾车,听得背后哭喊,不免脊背发凉,汗毛倒竖,看那路边老农警戒的眼神,应当是把自己当人贩子了吧。
日上三竿,马车停在山路里一湖泊旁,擒龙下车,解了马匹,以湖为镜,自顾打量——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小阎王还在哭闹。
少时,马车帘子被掀开,卢清一惊,水汪汪大眼睛紧紧盯着眼前人。剑眉一蹙不收,眼光深邃,脸颊削瘦如刀刻,鼻梁高挺似连峰,一字胡横亘在嘴唇之上,黑发挽起收成髻,着青蓝布衣,身形微躬,腰上佩剑。
见此,卢清哭得更凶了。
“小姐,路途劳顿,下车休息吧。”
“嗯?”卢清哭势稍弱。
见有戏,擒龙忙说道:“小姐是九年未曾出孤城,今带你出来看看。”
“家里叔叔阿姨,没见过你。”
“在下廖自舟,白夫人友人,受托照顾小姐。”
“妈妈的朋友……”小卢清故作思索,其实脑中一片混沌。“外面的世界……”“嗯!”思考完备,小卢清眼中泛光:“带我走走吧!”
至少眼前的大叔并没有伤害自己。
擒龙听得,忙扶着卢清出了车厢。
出了车厢来,阳光耀眼,直刺进卢清眼中,卢清揉揉眼睛,眼前是那片平静的湖泊,二马饮于此处。不禁惊叹,眼睛越瞪越大。
“额……这是湖,有很多水的地方。”
卢清却仿佛没听见一样,一蹦一跳往前走,笑吟吟吐一句诗来:“乾坤大金樽,能饮一杯乎?”说话间,作醉酒状,歪歪斜斜往湖边去。是时,芒种早过,夏至未到,蝉鸣不绝于耳。又云:“诸君且齐歌,待我清清嗓。”
到湖边,掬起水来饮,又猛地划起几个浪,全往身上去了。抹了抹脸,站起身来,丝绸青衣,露滴滑落,在阳光下辉耀。女孩大笑着,偏头看向不远处山坡,隐隐地五彩斑斓,由是眼中着彩,往那处奔去。
“当请大风吹,扶摇上云坡。”夏风吹拂,热浪滚滚,女孩奔到坡底,所歌所唱,玉音悠长,声调高昂,身姿舞动,裙裾飞扬。
“敢将众芳华,比我一枝花?”一只白蝴蝶从女孩脚下飞起,不知是蝴蝶伴着女孩,还是女孩追着蝴蝶。蝴蝶与女孩齐舞,纠缠间闯进万花丛中去。白茉莉与黑心菊,俏生生百合与安安静静紫罗兰,还有海棠垂下几缕枝开了花遥遥望着三色堇,更有不见其人的幽兰,暗香残留。
正舞蹈间,忽然踩一枯枝,摔进草地里去,那蝴蝶暗自担心,盘旋着不肯走。又猛地站起——眼前林木已尽,阳光洒落,宽阔的是无边草原接着群山。群山外是广阔蓝天。
“林穷众山连,路尽天地宽。”女孩往草原里奔跑去,蝴蝶已然追不上,在树丛间踌躇。广阔天地任驰骋,太阳高悬,只是她的背景,草原广阔,不限制她的视线。兴奋间,女孩绊一跤,一个趔趄,从小丘上滚下去。
擒龙担忧,走近去看,却强忍笑意。
“小……小女饮酒醉,扶我……扶我回龙城。”卢清躺在草地上,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口中所歌,腔调古怪。
擒龙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君……君莫笑我傻,”卢清咽了咽唾液,大字一躺,大眼睛紧紧盯着太阳,灼出泪水来也忍着不眨眼。
“他日有人笑我傻,我说君痴伴我痴。”
“哈哈哈哈。”擒龙却如负重伤,躺在地上捂着肚子打起滚来。
又不知谁腹中传来哀鸣,尔后空气死一样寂静。
“也是,该饱腹了。”
肚子的主人不发一言,涨红了脸。
反正马匹不会乱跑,今晚林中过夜吧。擒龙找一河流旁空地,焚香驱虫,点了篝火,思索起来——自逃出城日,小卢清还未得果腹。先找些浆果,再猎只活物,如此甚好。想着,挥剑往卢清周围画了个圈。
“卢清听话,可不能出了这个圈哦。外面有妖怪,有妖怪会吃人的。”擒龙这张脸绷了一辈子,连个好看的笑都作不出来。
“嗯嗯。”
听了回应,擒龙安心往林里去了。
卢清当然不会乖乖等着,等擒龙提着野兔回来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什么……方才送那几个桃子时候都还在。”擒龙丢了野兔在一边,高速思考起来。
环顾四周,却见不远处一个桃子遗落。忙往那方向走,又见另一个。如此连起五个桃,一路跟到小河边。到那时才松一口气——卢清抱着左手抱着十几个毛桃,小象腿在水里划动。听得人来,也不回头,自顾自盯着水波荡漾,往河对岸抛桃核。擒龙靠在树上。
“没有妖怪,不是吗?”
“有时有,有时没有。”
“那我是好运?”
“说是好,也许不好。”
“廖自舟你不是妖怪?”
“不是。”
“水很多处就是湖?”
“你脚下这个叫做河。”
“第一次吃桃子,桃子好酸。”
“有甜的,吃了酸的。”
“那我是不好运?”
“说是不好,也许好。”
“今天的花真好看。”
“你也是朵花,比她们好看。”
“树上好多人唱歌”
“是蝉,长得很丑。”
“廖自舟你说话真有意思。”
“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多话”
“你说真话吗?说假话吗?”
“三分真,七分假。”
“廖自舟你是妖怪吗。”
“对你,说真话。”
“我是不是见不到爹娘了?”
卢清抬起头来,扭头向西北,擒龙顺着她的目光。
那时候,月牙在空中揭开面纱,星空晴朗。遥望西北,竟然还能见那孤城,焚城未尽,像个木炭,孤独地冒着黑烟,在荒地里渐渐崩毁。
“你爹娘,死了。”
“许爷爷呢……黎奶奶呢……大家呢……谁听我唱歌?”
“这世间万物,都要听你唱歌。”
女孩缓缓低下头去,阴着脸,颤抖着像只离群羔羊。
“我为何活着?”
“你好运,也是不好。”
“我为何,活着?”
“往南走,找条活路。”
“我为何活着!”
河面混乱起来,水光飞溅,如漱如涛。
“我为何活着!”
青红毛桃,滚进河里,顺着流水往下去。
“我为何活着!”
稚嫩小手,硬拔起芦草,划出血来,往河里扔。一次一次。
“我为何活着!”
声音嘶哑,如雪原中伤狼,绝命痛嚎,响彻群山。
擒龙走近,拉住女孩的手,女孩扭过头来紧紧盯着擒龙,月光刺进她的眼中,眼光如要噬人,干涸的眼球像死绝的老鹿。擒龙一惊。
到头来,竟不知如何与她说。擒龙抱起卢清来,缓步往篝火走。卢清身躯颤抖,小手抓着擒龙的衣领,渗出几缕血来。大侠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着女孩的头,粟色头发柔顺温和,竟使擒龙生出几分宁静来。
“我拿剑四十余年,手却难看了。”顿了顿,又接着说。“你这双手可是金贵,好好爱护。”说着,轻轻捏着卢清的小手,往手心里哈气。
“我也要拿剑。”
擒龙一怔,尔后发言:“不是时候,不是时候。”
“我要拿剑。”
擒龙指着篝火旁的死兔,缓缓说道:“此时拿剑,犹草间野兔,不日则毙命,为人鱼肉尔。”
卢清也看着那只死兔,喉管被割断,流血已尽。一时无言。
“须往南边走,先寻生路,他日出山,乃是凶狼,方可噬人。”
“往南边走,教我拿剑。”
“往南边走,教你拿剑。”
是时月隐于云障,山间寂静,唯有虫歌与蛙鸣,更篝火噼啪,与老小二人,闲闲坐于树间,眼中熠熠。
若要去到南边,先得往东南走。平国疆土,分南北两片,中间横着一条百足大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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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幽大峡谷。这大峡谷深邃不见底,最宽处过五百里,从平国极西方开始,整整三千里,直躺着到东边,把平国疆土分成两半。东边又连着一系连海山脉,其最高峰人曰镇邪峰。那藏幽峡谷终年邪气升腾,人靠近则头晕目眩,飞鸟于其上则尽数坠落。连着的山脉,矮小处邪气侵蚀,传说早有魔兽与鬼藤生长其中,人不敢进。唯有最高峰镇邪峰,如有仙人庇护,正气浩然,邪瘴不得靠近。好在是镇邪峰又纵南北,填了南北缺口,才得修大栈道,连通南北两边。由是通商,运兵,大小事关乎南北,皆从此过。从孤城往镇邪峰走,路上磕绊,或须三千里。
话说那擒龙与卢清,马车行路已经一个月,中间驿站歇脚,客栈休憩,皆不谈。如今六月早过,八月前半,老小两人,进了中原重城,花荫城。走两个月来,约两千多里,遥遥东南方,云雾缠绕间镇邪峰时隐时现。卢清也是朝气十足,一路上调笑,吟诗,一样不少,见了未见之物,好奇心与转瞬的快乐纷至沓来,掩盖着家破人亡的悲伤。
正午时分,喜客客栈,定了间住下。装潢不错,上漆橡木,满挂灯火,饭菜飘香。小卢清手持鸡腿,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慢些,且慢些。”擒龙看着,嘴角带笑。
“鸡啊鸡啊,死得其所。”说罢,饮茶一口。
在小卢清身边,擒龙总忍不住笑。这一个月来比江湖里多少时日都快活。女孩也活泼很多。看着卢清欢声笑语的样子,擒龙安心很多。
结账时候才发觉钱已经用完。卢清和擒龙和老板一道垮着脸,左看看右看看。
“江湖规矩……”那老板语气温和,气势不减。
“赊账。”擒龙不多言,开始在身上摸索。半晌,翻出个翡翠牌子来。牌子光色暗淡,昏黄的绺裂上硬给弄了条龙。
都不用经手,那老板看了这牌子,脸色黑下来了。“当这饭一顿尚可,定的上等厢房又如何说。”又扭头瞟一眼卢清。“这女孩留在这,拿钱来赎吧。”
“放你娘的屁。”叫骂着,擒龙把剑往地上狠狠一丢,拉着卢清便走。
那老板见得剑鞘流光,剑格镶宝,便也不多言,暗自将剑收了去。
那擒龙出了店,气呼呼拉着卢清往城中走。
卢清看了,有些心急,又不敢搭话。
“剑……剑……”
听得旁边弱弱的声音,擒龙理了理心情,左手抹了把脸。
“我自有办法。”擒龙神秘一笑。在女孩眼里,他还得表现得神通广大。
晓春阁,分明一家裁缝店,里面人来来往往,皆衣着华丽,最差也是给主子取衣裳,好歹是丝绸皂衣。
擒龙与卢清杵在店里也是寒碜,擒龙新换了还是蓝布衣裳,卢清身上罩着擒龙的衣服。一老一小两乞丐,差点被守门的赶出去。进店来被小二看见了,却不生分,忙上来迎。
“擒龙大侠,多月未见,略显憔悴,当是旅途劳顿吧。”话语间,分神看看卢清。
擒龙点点头,尴尬一笑。
“老板在里屋,您去吧。”
听了,擒龙拉着卢清便往里走。
往阁楼里走,也是华贵非凡。雕花梁柱,水榭怪石,更有青瓷盆栽,奇花异鸟,富贵又清雅。卢清好奇难忍,却也怕生,拉着擒龙的手只顾看。远远见一厢房中又有一女正梳妆,隔着窗纸看不清楚,只觉得身形美好,香味甜腻。
擒龙拉着卢清走近,忽地厢房里传出声来:“哟,擒龙大侠,当日来时招待不周,不想还又见了。”声音慵懒,化骨绵绵,气力却一点不让,满满地全是嘲弄。
“哎,哎。”擒龙不免尴尬,边点头,边应答。卢清咬着食指。
少时,女人梳妆完起身,轻推门扉,摇曳间走出来。
“这又是谁,好生可爱。”说着一步步往卢清靠近,身姿摇摆间腰如蚺蛇,身上贴着件红袍,下半却劈出高衩来,漏出雪花大腿。
卢清呆呆抬头看着,说不出话。女人又往前再踏一步,荷花一般香气洒在卢清周围,搅得卢清脑中一片混沌。忽然,女人衣服胸口一个扣子崩开来,擒龙引颈观看,卢清气血上涌,瞪大眼睛,大吸一口气。
“新款式,尺寸还把握不好。”女人抓着擒龙衣领往边上一丢,离卢清更近了。眼如秋池,眉似柳稍,朱唇微启,似笑非笑,左眼边上一点痣,却是清秀不减,又添妖媚。
卢清瞪眼抬头看着,阁楼里日光刺进眼里,却丝毫移动不得,只感觉心里那株花,开败了。
“好久未见,晓绮。”擒龙不知那里找了处正襟危坐,看来颇正派。
“倒也不久,六月前那事,还记着呢。”女人微躬腰,斜眼瞟向擒龙。
“哈哈。”擒龙摸着后脑,脸上堆笑。
女人不回答,轻轻捏捏卢清小脸,又用手背刮了刮卢清鼻子。自顾自言语起来:“哎哟,小美人儿,小美人儿。”
“做衣服?”
“没钱。”
“又借钱?”
“客栈钱付不起,要把她给当了。”
“呵呵,怎么不把你那抱着睡觉的剑给当了。”
“当了。”
又是沉默。
少顷,女人先开口:“钱自己去取,她留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