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的大雨自七夕夜半开始持续了整整两日,正当钱若涵琢磨着能不能借此由头大做文章来悔婚的时候,天空突然放晴。
幽深的夜空处处透着澄净,皎洁的月光更比从前清明。
前一刻还躲在自家庭院回廊一角避雨的钱若涵,此时正面色复杂地负了手仰头瞭望。
无语凝神间,似有乘着夏日尾巴挣扎偷生的萤火虫结了伴自他眼前翩翩而过。
“这叫什么事呢?”
钱若涵禁不住低声呢喃了一句,眼前登时出现了花簪雪和沈知鸳的身影。
老实说,与花簪雪相识这十年间,说自己没对她动过心思的确是自欺欺人的,然而,他钱若涵的名声虽不怎么正派,可人生在世,忠义当先,亡友的心上之人他又岂能厚颜染指?
是以,不管外人如何编排,他与花簪雪之间向来以礼相待,从未越雷池半步。
其实说起来,这许多年,他虽背着情场浪子的名号却从未对任何女子行过不轨之事,不期望能遇到什么貌似天仙的佳人伴卧榻酣睡,但多少也曾奢望过择一心意相通之红颜干干净净携手红尘。
曾经他一度以为这个人只能是花簪雪了,可谁知半路竟会杀出一个素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沈知鸳?偏偏就占了他“钱夫人”的位置。
纵然对这女子知之甚少,可明天一旦礼成,无论是否有感情基础,她都将会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羁绊,除非她先说离开。
倒也不是说他钱若涵有多重情守礼,只是自小在那勾心斗角的环境下长大,实在厌倦妻妾之间疯狂到丢失底线的争风吃醋。
成亲之日必是定性之时,终己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是他打小时候起便对自己立下的誓言。
只是……
“唉!”他无奈地叹了声气,收回仰望星空璀璨的视线,垂了眼睑,沿着石阶踱步至一簇半人高的双色鸳鸯美人焦前,伸手轻拂过红黄各半的花瓣,眼眸微眯着似在倾洒他的不满,“虽说样貌比之品行确在其次,但好歹也给我一个有心亲近的人选呐!难不成真是我以前太过放浪不羁才遭此报应?”
指尖触及的美人焦亭亭而立,远空之上,满天星辉俏皮地闪烁着点点晶光,似在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应。
一夜无梦。
当破晓的第一束光洒进庭院,以最柔情的方式斩破昏暗的笼罩,听着屋外的响动,整晚未能入眠的钱若涵顶着疲惫的面色极不情愿地迈步走出了卧房。
“哎哟喂,我的侯爷,您瞧瞧您,今日大喜的日子怎么偏生这般憔悴不堪?”
林嬷嬷是钱若涵生母的陪嫁丫鬟,一辈子忠心侍主未嫁他人,钱若涵少年时报了母亲被算计离世的仇后自立门户,将奶娘秦嬷嬷,连带着这位一度要殉葬追随主子而去的林嬷嬷一同接了出来,上京安享晚年。
此时,正满眼疼惜着上赶近来的正是林嬷嬷。
一旁与她一道过来的秦嬷嬷见她一惊一乍的模样,忍不住捻了帕子捂着嘴偷乐一番。待注意到钱若涵哈欠连天的姿态,料想着他昨夜未能安心入睡必是因着即将迎娶之人竟是个容貌毁损的女子而心生不快造成的。
秦嬷嬷一边暗自心疼着自家小主子,一边善解人意地走过去将林嬷嬷轻轻向后扯了一把。
“林姐,咱家小侯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今日能起这老早也算是难为他了。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地方需要再添置新物的,不如咱们再去新院仔细瞧瞧,看有什么遗漏之处也好早做弥补?”
说着话小心地戳了戳她的侧腰。
林嬷嬷原本正侧过了脸倾听她的话语,接收到她的暗示,眼角瞄着一脸倦容的钱若涵,立时会意,上前一步轻轻拍去钱若涵肩头落下的一片针叶,缓和了声音柔声叮嘱道:“眼下是时辰尚早,该打点之处我与秦嬷嬷也都看着收拾妥当了,您这会子趁有空闲再进去眯一会儿,待迎亲之后可有得您劳累呢。”
钱若涵也不应声,只觑着惺忪的眼微微点了头迅速返身又回到了卧房。
林嬷嬷紧跟着上前替他重新掩好了门,秦嬷嬷立在台阶上压低了声音对院子里扫打的丫鬟仆从训斥了一句:“行动的时候动静都小些,谁再要吵着小侯爷可仔细你们的皮。”
说完,两个人并肩离了这院子,悄声盘算着往那作为新婚院落的芙蓉阁而去。
这边厢,重回卧榻的钱若涵终于昏昏沉沉有了睡意的时候,沈府凝雪斋内室里,沈知鸳却正独自对镜低泣。
虽说这两日,贺家妹妹和表姐来宽慰了不止一次,可她只要一想到洞房花烛之时,钱若涵将要面对眼前这副样子的她,她便始终无法正视自己。
即便是新婚当天,礼服繁琐冗杂,但偌大的内堂也毫不例外只留了一个心腹丫鬟名唤银屏的近身伺候着梳妆打扮。
这丫鬟虚长了沈知鸳三岁,心思细腻性格冷清,却也是个忠心不二的良仆。此刻,她正一边动手替自家姑娘挽着簪花,一边瞄着镜子中的一张愁容,不住地宽慰提醒:
“姑娘,事已至此,您再多伤怀也于事无补,所幸陛下荣恩为您择的夫婿正是您心上之人,这大喜的日子,您须得开开心心的方才合时宜啊。”
沈知鸳闻言,先是微微一怔,忽而拿起手边的一张石榴锦,慌慌张张地将镜子重新覆盖好,这才苦笑着低垂了头,细若蚊蝇的声音似有似无地自唇齿间虚虚晃晃地飘出。
“你……不明白。女为悦己者容,我这副模样如何担得起‘钱夫人’三个字的重量?”
“钱侯他是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没错,但您不是不止一次地说过吗?说他是最担得起责任的好儿郎。如此说来,他当日既允了娶您为妻便是已然承认了您‘钱夫人’的名义,要不然以他素来的脾性,再加上陛下的荣宠,就算要悔婚,陛下也拿他没办法不是?”
沈知鸳嘴角的苦涩更甚几分,莹白如玉的指尖划过妆奁上的一道连环锁,摇头轻叹:“庙堂之上,莫说外姓荣宠,即便王子皇孙谁又能真的忤逆了陛下的旨意?他的应承无非也是觉察到了陛下此次赐婚的决意罢了。”
银屏知自家姑娘自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之后时不时就会犯这一根筋到底的毛病,樱唇微张了张,却又猛地收住了原本的话头,转了道弯直接搬出了沈钟夫妇来。
“老爷夫人自打得了圣旨可是欣喜非常,您就当可怜二老,好歹装出个喜庆的样子来宽二老的心也是好的,您说呢?”
沈知鸳素来有娴孝的美名,听得银屏这番话,虽眼底仍显秋冬寒凉,但略一思虑后,到底还是眼含清泪点了头。
银屏见状轻舒一口气,纵然明白此举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但好在也能勉强令姑娘展颜,起码有了一丁点做新妇的样子,也不至于让有心人抓着辫子说三道四。
而剩下的她所能做的,也只有满心祈祷着今夜姑娘与姑爷的春宵之礼能够顺顺利利。
毕竟,这不光会是一场仪式,更是直接关系着自家姑娘往后的福祸。
可以想象,若是钱侯当着姑娘的面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嫌弃,姑娘心死是小,只怕到时芳魂难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