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奶奶给他做了鸡汤,暖烘烘的。他和奶奶都吃了,奶奶没有推辞他夹到她碗里的鸡肉,开心的吃掉了。
想到这里,陈致雨又露出一丝微笑。庆幸自己的人生也不算彻头彻尾的悲剧。
除了今天。
他记得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奶奶高兴的不行,一整晚没有睡好,盯着他的通知书,只是叹气,然后说如果他的爸爸也能出息点,肯定不至于让他求学或求生都这么艰难。
“别提他了奶奶,我们也挺好的。”
奶奶愣住了,他在此之前从未正面回应过有关父母的问题,或许,他是真的对过去的“家”没有念想了。
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们俩在一起,虽然过得不如别人,但是也不至于饿死、冻死、穷死,以后的日子肯定也会越来越好。
直到过了几天后,家里又来了一帮人,他刚帮奶奶卖完瓶子回来,就发现那些人三五成群,围着奶奶,面带并不和善的笑容,嘴里絮絮叨叨,在低语着什么。
有个人转过来,看到了他,他不受控制打了个哆嗦。
但是他已经长大了,虽然瘦弱,但他也算个大人了。他冲过去,横在他们中间,问他们要干什么。
“你的爸爸欠了我们点钱,然后告诉我们,让我们过来要呢。”
“他欠的,您们问他要就是,我们没有。”你咬咬牙,尽量严肃大声地说话。
“我们也想啊,可是他这几天突然和我们玩消失,人不见了。你说怎么办?”那个人说话间隙还不住地摩挲着掌心的刀柄,眼神在他和奶奶间野狼似的游荡。
奶奶在他身后拉住他背后去的手,颤抖的触感一直传到他最敏感的神经末梢。
“而且我看……你也是大学生了吧?”和他说话的男人把手一挑,指使着另外一个人从后面的箱子里翻出了他的通知书。
“大学生,没钱怎么上学啊?少给我在这儿装穷。今天这个钱不还下来,你这个大学,也最好不要想着去了。”说着,他接过通知书,粗暴地揉成一团,然后抽出刀一刀插在了通知书上。
那晚他又被揍得鼻青脸肿,虚弱的靠在床旁,浑身无力,奶奶更没有力气把他搬上去,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后蹲在他身边直哭。
“奶奶生了个孽障,奶奶对不起你……”他使劲抬起胳膊,放在奶奶肩头,嘴巴撑开,盼望着能从这喉咙里蹦出几个能让奶奶不哭的词。但事实是喉咙已经在打斗中喊哑了,他再难说出话。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家都不断有人来洗劫,有时是言语上的嘲讽,更多的,是对身体上的暴力。
好在他实在经历过太多这种事,所以每次都能在他们想把拳头调转向奶奶时,及时替她挡下,才让奶奶安然无恙。
他们也试过报警,但是他们住的地方太过破旧,监控几乎没有,就算有伤口,警察也难对这些背后有人的黑恶势力下手,就因为和他们一样被欺负的人很多,管起来只会没完没了,而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添麻烦。
情况一直延续到他临走前,他去的是大城市,他不放心,他告诉奶奶,要不去别的地方躲躲?
奶奶说,她会的,让他放心走,会给他寄生活费。
他走之前,偷偷问一个欺负他们还不算太厉害的男人,要了手机号。
“要钱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找家里的老人。”
“如果你们还想从我身上套到活人钱的话。”
“……求你了。”
那个男人愣住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答应下来。
于是即使他上了大学,他的生活费本就不足别人的三分之一,还悉数都在校外的一顿暴打中被掠夺而去。他只能吃食堂免费的粥饭,也还好学校的白大米是免费的,方不至于饿死。
而即使被打,他也还算乐意,因为起码他们都在他这里,围着他,而他的生命就像是微弱的火苗,被不停地狂风骤雨所击打,但也有奶奶的感情在不断维持着他的温暖与火光。
然后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医院说,让他来认领尸体。女性,老者。
他冲回去,祈祷着,能不能让那个医生看错了,或者打错了号码。
实在不行,换成妈妈也行,妈妈这么多年了,也应该老了……
祈祷无效,他去接的还是奶奶的尸体,冰冷无声。
医生说,奶奶是在家中,被人用拳头一拳拳打死的。然后那些人把奶奶丢在了医院门口,扬长而去,她撑着一口气,犹豫着告诉了医生他的号码,即使这样,她还是希望能再见他一面,可惜没能撑住。
那个和他交换了电话号码的人也匆匆来到医院,看着跪在地上沉默的他,浑身颤抖。但不是因为战栗。
“……我没有让他们来。”男人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结果脸上被正击中一拳,接着又是接连不断的几拳。
“你打够了没有!”终于,男人没有再无动于衷的挨揍,扇了他一掌,他被扇坐在地上,依旧没有表情。
男人伸出手想要拉他,却又转手伸进裤子,摸出只烟来抽。
他看着这一幕,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径直朝屋外走去。
也许有时候,做点自己讨厌的事情反而可以帮助解脱。
陈致雨想到这里,松开紧张的躯体,长长的出了口气,甚至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转身,摸向身后沉甸甸的包,然后提溜出一个黑色的什么东西。他把那个球翻了个面,露出一张人脸来。
他端详着那个人头,然后从包里又掏出了一个,又一个。一共三个。他把他们一字排开,然后站起身,像小孩子踢球那样,一脚一个,对准楼底踢了下去。
然后他听到尖叫声从楼下水波般荡漾开来,竟然忍不住咯咯笑出了声,楼底下的尖叫声越来越多,汇聚到他脚底下的灯光也越来越刺眼,还有警笛声,人们急匆匆拉起警戒线的声音,还有人抬头看到他,朝他大喊。
有人要朝他在的地方冲上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密集。
陈致雨背过身过去,没有理会楼底汇集的人群,淡然的看着被自己锁死的顶楼天窗出口,已经有人开始敲打了。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居然还能引起这么多人注意,陈致雨又愈发觉得好笑起来。但是他却不自觉地在哭。
他也杀人了,他躲不掉了,他要被抓了。
他变得和自己的讨厌的人一样了。
也许人的生命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幸福或者不幸,但至少两者都有,只不过或少或多,每个人即便知道自己的人生没有意义也总能够为接着活下去找到理由。但那都不是他,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经历这些。
也许死了就能理解了。知道人生的用意何在。
陈致雨背过身去,看向脚底的人群,现在他们的声音仿佛像是燃烧着的火焰,吐着夺命的火舌,要把陈致雨一并挟去下一个地狱。
“杀人犯”“他杀人了”……
这些词汇滚动着、汹涌着向陈致雨扑面袭来。
这是他的世界留给他的最后的名声。
这时,身后的门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朝他大叫:“别做傻事!”
他死气沉沉地转过身去,望着这个即将扑过来的中年人,微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一跃而下。
他面向冷漠的人群,人们都在惊恐中散去,一个个摄像孔却向他的脸上迎面袭来。
耳畔都是风声,掌心里都是逆他而上的气流。他感到自由。
终于,终于能毫无顾忌的去死了。没有人会再束缚着他,没有人会让他对死亡而感到犹豫,没有人会让他产生牵挂。
这种愿望成真的喜悦,这种即将实现夙愿的快感充斥着他的全身。
就在即将到达地面的那一刻,他感觉眼前出现一片令人晕眩的白光,将他整个人包围,他顿时感到整个人轻飘飘起来。
“原来……死是这么无痛的吗?”
他躺在白色的空间内,闭上眼睛,享受着浸没身体的意识的流逝,但是他把手搭在胸膛时,又感受到了心脏有力的跳动。
“为什么我会没有死……这里是哪里?”
没来得及思索这些问题,他忽然感到精神一阵恍惚,窒息感死死扼住了他的呼吸,仿佛是在溺水。
他并没有多挣扎,任凭死亡朝他袭来。他不在乎死亡的痛苦,他只想早点解脱。
随着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他慢慢昏迷了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到一个空旷的声音,传唤般从他头顶、身旁,甚至是四面八方传来:
“欢迎来到四方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