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纪国的女公子,也是要被送往齐国的质子。
这并不稀奇,时值乱世,大周的统治早已名存实亡,诸侯纷争,群雄并起,弑君和灭国这样的荒唐事都层出不穷。
齐、纪两国常年交战,这次齐侯诸儿起兵,来势汹汹,纪军连连战败,伤亡惨重,父亲只得向鲁国求救,但鲁国慑于齐国的威名,百般拖延,拒不出兵。
消息传回,举国上下一片哀鸣。更令我始料未及的是,父亲竟趁着夜色,弃国而逃,毫无踪影,只剩下一些忠心的将士死守城池。
然而,齐、纪兵力相差悬殊,战局早已锁定,纪国众将纵使忠肝义胆,终不过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进退无据之间,便由一些老臣做了主,肉袒牵羊,降了齐国。
纪国由此灭亡,由国降为城,附庸于齐国。
齐侯凯旋,由纪返齐,一路行军,引吭高歌,士气大振。也许是忌惮逃亡在外的父亲,齐侯下令,将父亲的长女、长子作为质子,随军入齐。
此刻,我坐在马车上,虽已春末,却浑身泛着刺骨的寒意。我低头看看弟弟,嬴准,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此刻他已枕着我的腿睡去,连日来的惊吓让他疲惫不堪,他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口中呢喃不清,在睡梦中都逃不过现世的悲痛。
准儿是父亲与正夫人伯姬的嫡子。父亲弃国之后,伯姬因惊恐导致疯癫,病榻之上,她死死抓住准儿的手,两眼圆瞪,歇斯底里地胡乱喊着。准儿怛然失色,手脚冰凉,却明白自己是母亲唯一的支柱,于是他硬是一动不动,守着母亲,直到伯姬力竭而亡,自始至终,不哭也不闹。
我伸手轻拍着准儿,哄他入睡。不知过了多久,齐军的号角响起,马车也停了下来。我掀开车帘,原来已近黄昏,齐军扎营、生火、安置马车,各有分工,有条不紊,纪律严明。
我和准儿被带入营帐,刚安顿好,便有军士通传齐侯召见。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应了一声,刚要迈出步去,却发现衣角被准儿牢牢攥住,我一低头,正瞧见他恐惧的眼神,这一瞬我反而平静了下来,蹲下身去:“姐姐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你放心。”
此时此刻,我是弟弟唯一的依靠,必须要保持冷静,我心下思忖着,已然来到齐侯帐前。
帐帘一掀,我放眼望去,正见齐侯坐于案几之后,双袖卷起,手上抓着大块兔肉朝嘴里送去,齐侯生得颀长,皮肤白净,正襟危坐之时有股书卷气,叫人想不通他怎会有淫乐的名声在外,可如今瞧他一手肉一手酒的样子,便也知道那传闻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齐侯抬眼望了过来,我垂首上前,跪拜道:“罪臣见过齐侯。”
齐侯“哈哈哈……”一阵大笑,说道,“齐、纪两国素有渊源,如今纪更是附庸于齐,你是纪城的女公子嬴清,哪儿来的罪?”
“是臣女愚昧了。”我仍是垂首。
半晌过去,齐侯也没有说话的意思,我忍不住瞧过去,见齐侯正半靠在椅上,手拿酒壶,随意地呷着。
“不知齐侯命清儿前来有何吩咐?”我壮着胆子问道。
齐侯不答反笑:“你倒是不怕疼。”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却听齐侯接着道:“你还想再跪多久?快些起来吧。”
我谢了齐侯,缓缓站起,此时才发现双腿已跪得有些酸麻。
齐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纪城女公子,嬴清,今年多大了?”
“清儿一十有四。”
齐侯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笑道:“细看下来,你和你的母亲叔姬倒很是相似。”
顿了顿,齐侯又道:“叔姬是伯姬的亲妹,当年是作为陪嫁一并由鲁国嫁去纪的,齐、鲁两国一向来往甚密,此次寡人原意是将你母亲送回鲁国颐养天年的,谁知叔姬竟坚持要留在纪城守护祖宗的祠堂,当真是个让人佩服的女子。”
“母亲本来就是个刚烈的性子。”
父亲弃纪而逃的那天,母亲在我面前嚎啕大哭,从小看惯了母亲的烈性子,一时间我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劝慰,只能任她哭得像个孩子,想起这些,我的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怎么,提到叔姬,让你伤心了?”齐侯的声音响起。
竟是这样轻易就被看穿了,我心中不由得一叹。
“眼看要到齐国境内了,以后清儿再想见母亲,怕也是难了,”齐侯说罢又喝了口酒,话锋一转,“其实齐、纪算是有世仇的,厉王在位时,就是听了纪伯的谗言,我齐国先祖才被烹致死。如今,寡人攻下纪国,也算是终结了两国的冤仇,女公子以为何?”
好个不动声色的试探!我迅速地盘算着,若是说齐侯攻纪是英明之举,以齐侯的城府,必能看穿我的言不由衷。但若是和他唱起反调,万一触怒齐侯,后果难测。
思量之下,我打定主意,不卑不亢:“诚如齐侯所言,齐、纪有世仇,故齐侯攻纪合乎情。二来纵然没有这般渊源,如今群雄并起,强者为王,以齐侯之英明,纪国称臣是早晚的事,故合乎理。况齐侯重义,厚葬伯姬,更对臣女生母叔姬多为缮顾,臣女身为质子,但一路之上齐侯并未为难,臣女虽有亡纪之痛,但亦是心服口服。”
齐侯好酒,即便在问话的时候,也是口不离酒的,可是这一会儿,他倒是不喝了,只是将那酒杯放在手中把玩,眼光有意无意落在我的身上。
我实是忐忑,齐侯素有豪放之名,想必是有些义气的,因此我才袒露心声,不知是否合了他的意。
安静了片刻,齐侯忽然纵声大笑,赞道:“好个纪国的女公子,果然是有些辩才的。”说罢复又饮酒作乐。
我心中石头着地,不禁微微呼出一口气。齐侯随后又问了我一些纪城的风俗人情,我一一作答,并未出错。
“好了,天色不早,清儿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你在寡人这里拘谨得很,恐怕是吃不下东西的。”齐侯笑道。
还未待我答谢,齐侯忽然抬高了声音:“无知何在?”
此话一落,帐帘便被拉开,一男子答道:“无知在此等候多时,不知主公有何吩咐?”
“也没什么旁的事情,原是想让你过来同寡人喝酒的,但寡人现在有些乏了,你便替寡人送了清儿回去。”齐侯漫不禁心地说道。
我心下生疑,若是真想送我回营帐,随便差个军士就是,况且齐侯看上去兴致正好,并不像乏了的样子。我虽这么想着,可也不敢多言,行礼之后便退了下去。
“多谢公孙相送。”
原来就是他!这公孙说来也是命运不济。听闻齐侯诸儿与公孙无知虽是叔侄,但年龄相差不到十岁,加上公孙无知相貌英朗,文采风流,深得诸儿之父,齐僖公的喜爱,无知明明只是公孙,却享受着公子的待遇。当初,诸儿与两名异母弟弟公子纠、公子小白,外加公孙无知并称为齐国四公子。
“嬴姑娘不必客气,既是齐侯吩咐的,我自然要送姑娘回去。”公孙无知有些淡淡的。
我见他如此,便不再说话,两人一路无语。
诸儿如今已届不惑之年,却仍旧是一幅放荡不羁的性子,相比之下,公孙无知便温和了不少。只是我曾听父亲提过,诸儿继位后,虽是没有撤了无知之前享受的公子待遇,却以怀念僖公为名,赐姓“公孙”,此生此世,即便论辈分,无知能晋升为公子,却也永远除不掉公孙的名号了。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已到了帐前,我谢过公孙,刚回到帐里,一团黑影便窜到我怀里,把我紧紧抱住。我先是一惊,回过神来又紧紧地抱住那黑影。
“你去了那么久,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准儿略带哭腔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让我一阵难受。
“姐姐说过会平安的。”我捧起弟弟的脸,瞧着一片无法消散的愁云。
我清楚,现在不过是开始,以后遇到的危险恐怕会越来越多。可是准儿还小,我不能让他一直活在担惊受怕中。想到这里,我再次将准儿拥在怀中,暗下决心,弟弟,从今以后,姐姐必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