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觉得我还有几分见识,自初次召见之后,齐侯便经常传我随行,每次见齐侯,公孙无知也必然在侧。渐渐的,我见齐侯、无知时的防备情绪便也消了大半,虽说仍是小心谨慎,却不至于胆颤心惊。
这日扎寨之后,齐侯依旧传了我和公孙无知作陪,齐侯坐于当中的主位,我和公孙无知分坐两侧。
齐侯喝得痛快,见我不胜酒力,只是小酌,便笑道:“清儿你这般喝酒哪能畅快,快坐到寡人身边,与寡人同饮。”
我站起身,却并不上前,只是恭敬地回道:“君臣不同席,清儿不敢。”
齐侯先是一愣,然后又大笑起来,笑罢不住地摇头:“说到这些规矩,鲁国可是最知礼,最守规矩了。”
公孙无知应和:“纪城一向与鲁国交好,自然对这些礼法颇为看重,清儿姑娘是纪城的女公子,想必是从小遵守这些个规矩的。”
齐侯点头道:“清儿,想不到你这么一个灵气的人居然也有些迂腐的脾性。”
我并没有作答,依旧是毕恭毕敬地站着。
“也罢也罢,”齐侯见我这样,也就没有再坚持,“清儿就坐在那里吧,以后到了齐,慢慢的你这性子总能改过来的。”
说着,齐侯又转向公孙无知:“前几日寡人说的话你可记得,那时觉得清儿有几分神似你姑姑,今日倒是觉得不大像了。”
公孙无知微笑着:“这世上的女子能有几分像姑姑已是难得。”
“是啊,你姑姑的相貌、脾性,世上又有哪个女子能匹及呢……”齐侯似乎陷入一阵沉思,眼光也变得朦胧起来。
我倒是没见过这样的齐侯,平日里齐侯的眼睛总是很明亮,似乎能照进人心,猜透人的想法,以至于我几乎不敢直视齐侯的目光,而现在齐侯的眼里却透着一种柔和,我不禁对那个女子有些神往,是什么样的人物,竟让齐侯这样的不羁公子变得柔软起来。
半晌齐侯回过神来,又接着饮起了酒:“清儿,你知道齐国有‘四大公子’,那你又知不知道齐国还有两大美人?”
“这个清儿也有所耳闻,应是齐侯的两位妹妹,舜华夫人和舜英夫人。”
“嗯,果然是有点见识,”齐侯点头称赞,“舜华嫁于卫国国公,舜英则嫁去了鲁国。”
“叔叔那日与我说,觉得清儿姑娘与舜英姑姑有几分神似。”公孙无知笑道。
“她可没清儿这么守规矩,”齐侯也笑了起来,“舜英还未嫁时,总喜欢乘着驷马的车子在田野间横冲直撞,有时能冲到庄稼地里去,父亲宠她,倒是从不责备,寡人也得笑眯眯地去给她善后。”
“无知这位姑姑最爱笑了,对谁都是笑着的,她的笑啊,见过的人怕是都忘不了,就好比午后的日头,能晃了人的眼睛,”公孙无知提到舜英,竟也改了平日温文的模样,变得善谈起来,“姑姑比我大不过七、八岁,却总是说一不二的,她的话谁都要听。”
“舜英最怕热了,无知你记不记得,她一入夏就天天喊热,一个姑娘家每日里脱了鞋就往池塘里跑,真是一点都没有女公子的样子。”齐侯说着责备的话,却一点责备的影子都没有。
齐侯和公孙无知似乎沉浸在对以往生活的回忆中,滔滔不绝谈论这个叫舜英的女子,我静静地听着,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以近日来的观察,齐侯虽喜欢公孙无知作陪,凡事也都征询无知的意见,似乎对其甚是欣赏,但对于公孙无知的意见却很少采纳,甚至当众驳了无知,像是有意让其难堪。
好比昨天,齐侯问起公孙无知对酒的看法,无知知道齐侯向来喜饮黄流,便投其所好,答道:“黄流由山参和花共酿而成,别有一番特色,是上等之品。”
我也曾见父亲饮过黄流,酿造黄流需要一种在西方种植的黄色花朵,酿出的酒便带了花的黄色,故名为黄流。黄流色泽奇特,酒中有山参的淳厚,也伴着花朵的香气,一向只有君王侯爵才能有机会品尝,齐侯也对其情有独钟。
我觉得公孙无知的答案定合齐侯的意,不想齐侯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倒是微微摇了摇头:“黄流虽然独到,但是过于淳厚,反倒有几分腻人,所谓‘水曰清涤酒曰清酌’,依寡人之见,澄清之酒最是好。就如尚元酒,酒香浓而不腻,入口烈而不过,又系怀古之风,乃酒之上品。”
我一时间有些诧异,公孙无知似乎也没料到齐侯的反应,愣在当下,然而却是一瞬间的功夫,就恢复了往常的神态,笑道:“叔叔高见,小侄受教了。”
也许是平日里太多次被齐侯给驳了回来,公孙无知对这一切只是泰然处之,并未显露出半点不满与疑惑。
总之,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微妙的对立感,只是这次,当谈及这位名为舜英的女子,两人却相谈甚欢,甚是和谐。
在纪国的时候,我也曾对舜英夫人有所耳闻,齐侯诸儿有两位妹妹,均有绝世之姿,其中,稍长的舜华,已嫁为卫国公为妇,深得宠幸。较小的舜英也嫁于鲁国公。
大约四年前,鲁国公在访问齐国时离奇暴毙,如今的鲁王便是舜英夫人的儿子姬同,鲁国公去世后,舜英夫人不愿回鲁,便在齐、鲁的边境,禚地住下。
我一口一口吞着酒,对这位舜英夫人无限神往,渐渐地,已是有些晕沉,好在齐侯也感到倦了,这才放了我和公孙无知回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齐军便启程上路。由于昨夜饮酒,加上马车颠簸,我头疼欲裂,便用手缓缓按着额头。
“姐姐,我们今日便要入齐境了吧?”一旁的准儿忽然开口,近日来,准儿渐渐有了些变化,不再慌不再哭,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我见他如此,心下总有些不安,宁愿他像当初那个紧攥着拳头,浑身颤抖的小男孩。
“嗯,今日便要到齐国的边城祝丘了。”我柔声说着。
“呵呵,”准儿却笑了,“姐姐你不必如此担忧准儿。”
我一脸错愕,只听他故作轻松:“姐姐想的是什么,我都知道。虽然齐侯保留了我们的宗庙,也一直礼遇我们姐弟,但如今我们只不过是阶下囚而已。我俩做的好,做的得体,齐侯自然不会为难,若是我俩惹怒了齐侯,就可能连祖宗的牌位都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准儿忍不住又叹了气,显得无可奈何:“姐姐素来不爱饮酒的,可昨日仍是陪着齐侯畅饮,不就是怕扫了齐侯的兴。”
我心头一苦,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车外忽然一阵喧闹,便暂时作罢。
我掀起车帘,见公孙无知骑着黑马正立于车外,满面春风:“姑姑刚差人快马送信,说她今日会在祝丘迎齐军凯旋。齐侯已带一小队人马先赶了过去,剩下的队伍也将加快前进。这样的话路上可能会颠簸得厉害,清儿姑娘可要忍着点了。”
“谢谢公孙的关心。”
公孙无知点点头,便率先策马冲向前去。
我放下车帘,不禁有些失神,真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舜英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