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回疑惑,不懂他的意思。
“他们的家人会因此恨我,这件小事很可能会成为几十年后一次叛乱的苗头,不过我打算将他们满门抄斩,查抄所有家产,这种恨也就不足为虑了。”皇帝说完,又起笔。
燕回迎着皇帝的目光,他本以为皇帝是在装腔作势,但没有看出任何欺骗的痕迹。
“不应该一人犯罪,就株连全族。”
“世族必须如此,如果不查抄他的家产,凭他们的底蕴一定会四处活动,对我不利。你刚刚提到的那几个名字,个个树大根深。这是做事的代价,你明白吗?”
“陛下,您就不怀疑我撒谎?”
“三十多年来,只有朕,一直教人如何撒谎。”
皇帝神情坚毅,燕回知道他别无选择,而且君无戏言。
“那人的妻子呢?”
“陛下……那人的妻子是个顽固不化的绝道者。您是梁国之君,大道之极,必定能影响……”
“必定?”皇帝的表情既有愠怒,又有消遣的意味,
他指着那份判决书。“秉公执法是皇帝职责。我处死这些人,是因为他们触犯梁国律法,罪有应得。至于死者的妻子,我无权审判。因此,问题不在于我必做之事,而在于我可做之事。燕回,你告诉朕,救这个女人,对朕,对大梁,何利只有?你冒死进谏,就没有其它话可说了吗?”
“陛下,我知道父亲将我送进至高殿之前,陛下已经对我另有安排。只要您放了死者妻子,我愿服从一切安排。”
“你在跟朕做交易?”皇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父亲从不讨价还价,我下令,他服从。”
“忠诚即是我们的力量。”
“若我没记错,原话是力量来自背叛时的杀戮,对吧?单凭这一点,你比燕苍云要聪明。”皇帝又喝了一口茶,“你知道他为何不再为我效力吗?”
“我听说您不同意他续弦,也不承认我妹妹的身份。”
“你知道的还不少。朕确实拒绝了你父亲的请求,他因此非常生气。不过,在朕处决第一大臣时,他就决意隐退了。他们多年来针锋相对,当孟锡源贪污国库的罪状暴露时,只有你父亲一人敢站出来说话,只有你父亲为他求情。朕知道,天下再无一人比孟锡源懂得财政之道。”
“我从小和他的儿子在至高殿生活,他难以接受父亲贪污国库的事实。”
“噢,他并非贪污,而是贪权。权力这东西可是相当有诱惑力,燕回。”
“您也查抄了他的家产吗?”
“当然。不过朕自觉亏欠于他,仍确保他妻女的荣华富贵。如今她们已改名换姓,在郑暮风守护的北方生活。”
“如果修尧知道,他必定感激皇恩浩荡。”
“你不必说。”皇帝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走向那幅描绘着战争的巨大画作。
“天下七州,都曾因战争而分裂,如今江山一统,效忠于朕。其实呢,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青州是委身于朕,只是因为厌倦了梁国军队常年入侵。”
“岳州在战争中损失了一半的骑兵,岐王意识到如果继续与朕为敌,剩下的一半也将覆灭。”
“岐州疏勒府对朕既恨又怕,但他们更怕异端之‘道’被连根拔起,只要梁国七殿之道不跨界,他们就永远臣服大梁。”
“至于兽原的古格王朝,一群蛮夷,难成大事。”
“这便是我在尸山血海之上建立的梁国基业,有了你的辅佐,百年之后大梁也不会分崩离析。”
“你有一点说得不错。我确实对你另有安排,你是第一将军和飘雪殿前长老的儿子,两人都皆是布衣。我可以借你之由笼络天下布衣,不仅仅人才,还有民心。一旦我赢得民心,即便世族门阀挑起战争,也不会有人响应。到时,祸害千年的世族门阀将彻底消失。”
他的目光在图上游走,叹息声中带着遗憾,“可你母亲太过天真。他说服魁长老接受你加入至高殿,你便成了宗门兄弟,效忠于至高殿之‘道’,而不是霸业之‘道’。”
“陛下,只要您下令,我即刻退出至高殿……”
“太迟了。若天下皆知,朕命令你叛离七殿,民心尽失矣。”
“陛下,七殿……不是秘密吗?”
“哼,秘密是针对天下愚民的,你是愚民吗?”
燕回眼下只想救出狱中的端云,不再追问此事。
皇帝轻声说:“我不是第一个,你知道吗?”
他正瞧着图上一串潦草的名字。
“他们将古格人驱逐进大山,将象熊人驱逐进森林,从那时起,历经十代,没有一个帝王能够延续统治。”
“太子殿下是个好人,陛下。”
“子亥?哼!”皇帝咬牙切齿地说,“一国之君,只当个好人是远远不够的。等他继位后,你要常伴左右,他做不来的事,由你去做。朕的使命,只图强国,令那些藏在暗处企图分裂的腌臜贼子不敢妄动。”
他走回椅子前,弯着身子坐下来、
“那么朕便开始安排了。至于你,第一将军之子,将再次为我效力。”
他从书海中翻找出一卷文件,“神庭司的穆老头多次恳求我,希望采取新的举措,以维护梁国安稳。他建议,对于不能背诵大梁盛世之道的人,由羽林军施以鞭挞之刑”
“穆老的建议未免太过狂热,陛下。”
“据传,丘沙郡一带的判道者人数众多,而他们信奉的是疏勒府的伪道,并极其推崇。你怎么看?”
“穆老是想您派军剿灭丘沙郡的绝道者?”
“正是。禁卫军绝对不能进入沙之林六十里以内,但你可以。”
“我?”
“我会说服魁长老,派一小队至高殿兄弟,其中有你,还有一个叫纪炳的年轻人。”
燕回想起鬼市上,那个恼羞成怒、马鞭乱挥的人。
“禁军十六卫之一的纪炳?”
“正是,他的父亲纪滔,是禁卫军虎贲营的将军,世族中颇有才干的将领。此人野心堪比第一大臣孟锡源,纪炳正是他的儿子。”
“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少年得志,声名鹊起,自以为才冠天下,只可惜缺乏头脑,不懂谦逊。”
皇帝思考片刻,又说。“丘沙郡必定是一场漫长而艰难的战争,少则半年,多则数年。他刚愎自用,必将遭遇绝道者伏击,壮烈地为国捐躯。”
他们四目相对,愤怒和绝望两种情绪交织。
燕回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是个蠢货,竟然敢跟皇帝谈判。
“那......黑狱那个人的事?”燕回问道。
“朕会告诉神庭司,朕决心征伐丘沙郡,没时间顾虑其它事,而且你也参与其中。穆老头很喜欢你,朕也会为那个女人担保,只要她安静一些,明晚就可以释放。”
“多谢陛下。”
国王凝视了燕回片刻,“记住,朕下令,你服从,这是今晚之事的代价。”
他又低下头继续书写。
“臣明白,陛下。”
燕回鞠躬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