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早上,秦月在一辆火车上,她是要跟着沈老师去临海市下属的一个不远不近的乡镇,车程三个小时。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秦月接到沈老师的电话,“小月啊,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想去看看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事工是什么样的。我过年期间要到乡下去,你想不想去看看?”“想!”
就这样,大年初一睡了一个下午补觉,初二的一大早,秦月就被闹钟叫醒,背着登山包出发了。这次去,要五天的时间,回来后的第二天正好上班。
往年他们家过年的时候,小姨全家人都会过来。小姨家一共四口人,小姨、小姨夫,还有两个女儿,分别比秦月小一岁和四岁。那个时候老爸还在,在厨房里做菜的一般都是小姨夫,忙着张罗的是老爸。
秦月还记得小时候,她十分地向往过年。那个时候,从大年三十的早上开始,厨房里就在不断的炸东西,肉丸子、素丸子、面果、炸肉条、炸鸡翅、炸蘑菇。好像一年要炸的东西都要在一天做出来似的,而且量真的很大,每样东西都用面盆装着,放到客厅早早地支起来的大桌子上。这一整天没人正经做饭,孩子们也都不在乎,跑来跑去的疯玩,饿了就去盆里捞东西叼着吃,也饿不着。
年夜饭更是丰盛,每年都有的样式必然包括一道全鱼,取其年年有余的好兆头;四喜丸子,是老爸的保留节目,可他做菜的水平一向不稳定,丸子每年做的大小不一,就连是咸是淡,是干是软也都要看他当时的心情。老妈或者小姨拌的凉菜却一直都能做得清爽可口,永远都是第一道被吃光的菜。各种花荤,秦月一向最喜欢的是蒜台炒肉丝,特别下饭;当然还有拔丝地瓜。总是在大家吃了几口菜之后,老妈或者小姨夫会下桌到厨房去,把已经过了油的地瓜下锅用炒好的糖稀挂浆、拔丝。菜端进屋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夹一筷子赶紧趁热吃,因为现在还香软可口的菜,没有几分钟就会坚硬如石。每年收拾桌子刷碗筷杯子的都是她们几个小孩子。当然,最开始的时候,大人们也会匀出来一个在旁边看着她们干活,不是怕她们偷懒,而是担心她们几个有的盘子刷不干净,比如说装拔丝地瓜的盘子。上面必然粘着糖,弄下去很多的时候要用水果刀去起才行。所以,大人有的时候是在一旁帮忙,总不能让这些小姑娘伤到手吧?
客厅里的电视机从春晚开始就会一直开着,直到春晚结束。桌上的剩菜不会撤下去,因为过了零点,大家还得吃几个饺子应景,那时候有的人饿了还得再夹几口菜来吃。长沙发前的茶几上各种坚果、水果、饮料挤得满满当当的。老爸这个人不太能喝酒,一般吃了晚饭就会去眯一觉。小姨夫的酒量比老爸的要好,吃了饭,沏杯热茶醒醒酒就没什么事儿了。
其实,年夜饭,秦月吃不下去太多。一整天的油炸食品和各种小吃都把她们几个小孩子吃顶了,不过素菜永远都既爽口,又清肠,孩子们也都不少吃。当然那些饮料也帮了不少的忙。
秦月的父母因为都是老师的缘故,所以都有寒暑假。每年放假之前,他俩就都会从单位搬回来一堆的东西,有冻成一坨的带鱼,也有米面粮油,山珍和海鲜干货。小姨夫的单位是电力系统,每年还会给自己的员工发放几张临海市历史最悠久也最有名的一家冰点商店的代金券。小姨都会匀给老妈两张,一张是一箱子奶油冰棍,另一箱子则是盒装的冰淇淋,都好吃得不得了。领回来后,老妈如果不看着,秦月就会去偷吃,根本就停不下来。
当然,年前的大采购也是一定要有的。除了大量储备各种吃的东西之外,全家每个人从里到外还都要穿新衣服。秦月也是跟着妈妈去超市买衣服,才认识了几个不错的内衣牌子的。
屋子里也要彻底地大扫除。所有的被褥都要拆洗,晾晒,重新缝制。平日里收拾卫生不注意的一些角落,这次扫除时坚决不能放过。有些地方要踩着凳子去够才行。还有些地方积攒了一年的灰尘,一下子擦下去,抹布都变了颜色。
当然还有压岁钱。虽然这些钱对秦月来说只是在她这里打个转就会被老妈拿走,可即使是在手上过一趟也是令人兴奋的事。
总而言之,从小到大每个新年都是在企盼中姗姗来迟的。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到底是怎么过的,秦月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她依稀记得老妈因为重孝的缘故坚持在家单过,没让小姨一家人过来。应该也是老妈做了几个菜吧,就和今年一样。三口人的家庭怎么会显得那么地热闹,少了一个人又怎么会如此的冷清?秦月想不通。
今年过年秦月依旧无比思念老爸,可至少表面上可以做到平静了许多。老妈也是。两个人都把难过压着,谁都不肯露出来。可能也是端得太累了,所以秦月初二离家出门的时候松了口气,她觉得老妈也很高兴她能出去散散心。
下了火车,秦月挽着沈老师的手一边走一边打量着环境。小得不能再小的月台,孤零零的,乘车的人原本就不多,在这个小站下来的就更少了。
两个人出了站,一股火药味扑鼻而来。这是临海市没有的。即使大年三十有很多人放鞭炮,但空气中的火药味绝对没有这么浓,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地上大片大片的红色碎纸屑,是鞭炮放完却没有清扫的痕迹。
“地方有点儿远,要走半个钟头,你行不?”沈老师侧过头问秦月。
“没问题。”
于是,两个人决定步行。秦月看着清冷的街道,偶尔提着礼品盒的夫妇和她们擦肩而过,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二,是出了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当然,如果你娘家在外地,那就另说了。街边偶尔会有人支个摊子卖水果篮或者成箱的饮料、果品礼盒的。这些都是给回娘家人准备的货物。有的人会停下来买,但更多的人则是年前就把礼品准备好了。
秦月边走边看,还没觉得怎么样呢,地方就到了。
一个住宅区,每家都是独门独院。按了门铃之后,黑色的大铁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有个女人见到她们高兴地喊着,“沈老师,您来了!”又冲着秦月点头笑了笑,一脸的“凡是沈老师带来的,都欢迎”的表情。
“陈老师到了吗?”沈老师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
“到了!您侄子的车比火车要快呢!”
秦月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她这次来并不会吃什么苦,而是会和临海市及其附近众多乡镇过来的讲道人一起参加圣经培训!那位陈老师就是沈老师从美国请过来的。他和另外的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坐沈老师侄子开的车过来。沈老师自己则带着秦月坐火车过来。按照接待她们的那位女士的说法,沈老师经常带人过来给他们讲道,他们也经常组织人去临海市参加培训,学习圣经。
院子占地面积不小,是个典型的农家四合院。东西厢房和正屋里看起来都有人。
她们几个人直奔正屋,推门进去,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一个很短的门厅绕过去,是一间将近七八十平的屋子,里面几乎坐满了人,全都是那种最简易的塑料凳子,可以摞在一起的那种。秦月扫了一眼,大约有三四十人。
沈老师上去跟家主打招呼,秦月心下了然,嗯,这就是著名的接待家庭了。教会在传统上,有些家庭会长期接待外地来的事工人员。听了一会儿,原来这个地方是当地教会一个长老的家。就他们说话这么一会儿功夫,又进来了几个人,穿着大衣,带着一身的寒气,从穿着打扮上看从不像是本地的。几位姊妹轻手轻脚地搬凳子,安排他们坐下。已经坐下的人,开始挪凳子,让地方,新来的人不到两分钟就都安顿妥当,带头的那个,也过来和家主寒暄。沈老师见状,带着秦月退下,找了个地方,安置了秦月,就又出去了。
秦月坐在屋子的正中间,她看到家主身后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黑板。刚才角度不对没注意到。她轻轻地四顾,周围的人有的和她一样四处打量,也有的低头看圣经。一人一张凳子,没有桌子,如果记笔记的话,恐怕要放在自己的腿上写字。秦月撇了撇嘴,从包里摸出了自己的圣经、笔记本和圆珠笔,又看了一下表,十点多了,再不上课就得吃饭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嗯,起太早了,走之前只叼了块饼干,希望一会儿它能乖一点儿,即使空了,也不要叫。
外面一下子进来了很多人,身上并不带着寒气,看样子是一直待在东西厢房里的那些人。他们在屋子四周原本就占好了的地方迅速就坐,屋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就要开始上课了。
家主站了起来,恭敬地把位置让了出去。替换他站到了主位上的人应该就是老师了,秦月仰着头打量着对方。老师的年纪看不出来,出身也看不太出来。这对秦月来说还是第一次。对方轻轻地在讲台上放下了自己的圣经,然后看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去,说,“我们祷告。”他的祷告不能更简单了,只有几句话,只是将剩下的时间交给上帝,求他来掌管。他的声音温润柔和,语调不紧不慢,似乎有些南方口音,至于是哪里人,秦月叫不准。
老师开始上课。他用串珠的方式,开始讲四福音书和使徒行传。秦月听他管这五卷书叫符类福音。看了那么多遍圣经的秦月第一次知道,这五卷书可以被看成是一体的。他的声音一直都是清亮柔和的,声调也鲜有起伏。但因为他讲课的内容丰富,每每讲到一处就将圣经上与这节内容相关的章节都查考讲解一遍,让人融会贯通,茅塞顿开,对那些耳熟能详的经文有了全新的理解。秦月就像一个原本不太饿,却一下子被开胃菜挑起了食欲的人,胃口大开,恨不得一下子把老师讲的内容都吞下肚子去。
一个多钟头眨眼之间就过去了,秦月还没觉得过瘾,老师就停了下来,该开饭了。
大家纷纷收拾东西,起立。把凳子挪到一边。有很多人出去,搬了桌子进来,一张两张三张,都是那种可以折起来的大圆桌。打开以后,有人指挥着大家搬凳子围坐在这些桌子旁边。秦月看着那些事工的人,心里不由得佩服,这得是做了多少回才能熟稔到这种程度啊?而且这些人从不高声,也不多言,只是静悄悄地把事情做好。这还是他们看得见的地方,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呢?秦月还没想完,就有人端着大盆的饭菜鱼贯而入,放到每张桌子上,又有人搬来了大量的碗筷,也分发到每张桌子上。从头到尾,不过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就都安排妥当了。看,这就是那些看不见的地方。这些菜准备起来要花费的时间和人力物力都不是可以忽略的,又何况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上好几天呐!哦,还有晚上,这么多人,这可怎么住啊!秦月开始发愁。家主起身祷告,谢饭。众人开始自行分发碗筷,从盆里盛饭,从碗里捞菜。
秦月忽然觉得大家似乎忘了一件事。没关系,这不重要。她偷偷地从背包里摸出了一张单包装的湿纸巾,打开了抽出来,擦了擦手。嗯,大家都忘了洗手,好在桌上的主食是米饭,不是馒头,感谢主!不过耶稣曾经教训过法利赛人,吃进嘴里的东西并不能污秽人,因为那些东西不过是从肚子里转到茅坑里罢了。倒是那些从嘴里出来的,可以污秽人,因为人心里所存的,就会说出来,而人心恐怕才是世上最肮脏不堪的东西了。想到这些,秦月把手中用过的纸巾往大衣的兜里一塞,抿了抿嘴唇,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午休算上吃饭的时间一共一个钟头。吃完了饭,秦月拿起背包出去找沈老师,想问问她晚上是怎么安排住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