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白色的战马仿佛一道银光疾驰在荒野之中。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灌木划过脸颊,他也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现在的洪佐,只想赶快逃离蒙古人的掌控。尽管洪佐在离开之前,在马腿上系了绳索,让准备追缉自己的元兵陷入了忙乱,但那毕竟都是训练有素的蒙古骑兵,很快就有七八个元兵挥舞着弯刀,冲着洪佐的方向追来,更多的人则尾随其后,烟尘四起。
大道是不能走的,毕竟太过显眼。这里距广陵已经不远了,一旦遇到哨卡或巡夜的元兵,一定会让自己陷入前后围堵的境地。想到这儿,洪佐一拉缰绳,拨转马头向着通向深山的一条小路冲去。
洪佐自小就替客人喂马遛马,也经常趁着父亲不在家,骑上自家的枣红马去山里跑上几圈,因此深谙马的习性。尽管这蒙古马的爆发力和速度,都不是自家那劣马能比的,但凭借洪佐的骑术,和崎岖不平的山路,硬是让那些生长在草原上,整日和马吃睡在一起的追兵没能追上。
然而,当洪佐转过一道山梁,眼前却出现了一片开阔地。虽然马能更快的奔跑,却没有了山石的遮挡,让身后的追兵可以轻松锁定目标,而那些蒙古人也更擅长在这样的地势下追缉。很快,十几个元兵呈扇形向洪佐包抄而来,洪佐甚至可以清楚的听见元兵狂野的呼喝。
一个距离洪佐最近的元兵探出手来抓向他的腰带,想将他从马上提下来,被洪佐一脚踹开;紧接着他感觉脑后劲风作响,赶紧缩颈藏头,一把弯刀贴着头皮划过。眼见元兵即将合围,几把弯刀同时像切瓜一样冲着自己的脑袋砍来,洪佐突然放慢了速度,一个镫里藏身躲在马的肚腹之下,躲过弯刀了的砍杀。与此同时,来不及停下的元兵全都向前方冲去,竟然将勒住缰绳的洪佐留在了身后。借着这个机会,洪佐快速调转马头,向来时的方向奔去。前方不远处就有一片山林,如果能冲进树林,自己就有机会借着夜色和山林的掩护逃出生天。
洪佐正催马跑着,突然见前方不远处的高坡上,站着两匹战马,马上端坐两人。见洪佐纵马跑来,其中一人冲着洪佐这边发出了几声奇怪的呼哨。洪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见自己的战马突然一声嘶鸣,马头和前提高高抬起,将没有任何准备的自己重重的甩在了地上。
还没等自己爬起来,洪佐就被几匹马围了起来,架在脖子上的弯刀,让洪佐万念俱灰。等他从被摔下的眩晕中恢复过来,那两个高坡上的人,也骑着马赶了过来。洪佐这才发现,这两人原来是这伙人的首领,和自己这匹马原本的主人。怪不得那人发出了一声呼哨,自己就被甩了下来。“不知好歹的畜生,白给你喂了那么多天的草料!”洪佐暗暗的骂着。
元兵首领并没有过多废话,让那人牵过自己的马,转身就往自己的营地方向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蒙语。大部分元兵听到命令,都骑着马跟着首领走远,只留下几个元兵将洪佐按着跪在地上。一个身高马大的元兵将弯刀高高举起,猛的向洪佐的脖子砍去。洪佐知道自己的死期即将来临,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噗呲”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洪佐的脸和手上。洪佐知道那是血液,但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没有一丝疼痛?突然,一个什么东西掉在自己的面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洪佐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鲜血淋漓、龇牙咧嘴的人头,正是刚才举刀向自己砍过来的壮汉。旁边几个元兵一阵慌乱,纷纷举着刀四处张望着。
洪佐也向四外看着,但除了风声,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就在此时,又一个元兵发出了杀猪一样的嚎叫,洪佐回头看去,却见他的整条腿被齐根斩断,正躺在血泊里来回翻滚。刹那间,又有两人同时身子一僵,嘴里发出沙哑而浑浊的声音。洪佐转头看时,却见在这两人胸口的位置,各有一直破体而出、满是鲜血的手。手中还分别捏着两颗正在噗通噗通乱跳的心脏。在他们身后,正站着一个长袍大袖的黑影,腰上还挂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
是白天那个醉醺醺的疯道士。洪佐只看了那酒葫芦一眼,就认出了此人的来历。那元兵的首领也发现了道士,怒吼着摘下挂在马上的长矛,将矛头对准道士,催动战马向着冲了过来。其他还没有走远的元兵也都骑上马,挥舞着长短兵器紧跟着首领冲杀而来。
从漠北草原到多瑙河畔,蒙古骑兵的威名,早已让当时的亚欧大陆颤抖。就算是几十个蒙古骑兵的冲锋,那种齐头并进、战马嘶吼的震撼力都会让人胆战心惊。然而面对这个阵仗,老道士不仅没有显出恐慌,甚至还发出了淡淡的微笑。就在元兵冲过来的一刻,那些刚刚死去的元兵竟然直挺挺的坐了起来,猛的抓住了疾驰的马腿上,瞬间就有几匹战马翻滚在地,将他们的主人甩出老远。还没等那些元兵爬起来,脖子就被死去的同伴死死掐住脖子,直至停止挣扎。此时老道双手一抖,五六道亮光便飞驰而去。诡异的一幕出现了,那些刚才还举着刀冲杀过来的元兵,脑袋却纷纷落地,只剩下身子还在马上歪斜的挂着。
不到两分钟,二十多个元兵还剩下不到十个人。那蒙古首领觉得不好,一阵呼哨,拉动缰绳催马向远处逃去,剩下的元兵也跟着首领仓皇逃命,在山谷里扔下了一地的尸体。洪佐看着这一切,早已吓的说不出话,坐在那不住的打着哆嗦。
“我看看啊……嗯,还没尿了裤子,到是不孬。”老道士还是一幅晃晃悠悠的样子,伸手提着洪佐的脖领子,把他拽了起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救我啊?”洪佐费了半天劲,才稳住了心神,战战兢兢的问道。虽然这老道救了自己,但他那狠辣的手法,却让洪佐不敢接近。
“行应走之路。救该助之人。”老道士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想回答洪佐的问题,指着空地上几匹没有跑远的战马说:“你若还能骑马,往东穿过这片树林,再走三五里便是官道,我看那马鞍袋里鼓鼓囊囊,应该是些金银之物,足够你回家了。”说罢,便一步三摇的往远处走去。
洪佐看了看马匹,凭着马匹和银钱,自己返回家乡不成问题。但如今父母双亡,兄弟被掠,连自家的宅院和酒肆都被元兵焚烧殆尽,就算回去又能如何?若是只身前去营救兄弟洪佑,以自己现在的本事无异于飞蛾投火。想到这儿,洪佐追上前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还请高人留步,小子姓洪名佐,今年一十二岁。您既知我父母被害,兄弟被掳,还请道爷大发慈悲,出手相救!”说完,洪佐就趴在地上磕起头来。
“我既非高人,也不慈悲。你我素不相识,救你都是我顺手牵羊之举,为何还要拼着我这条老命去救他人?”老道士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微微发白的东方:“何况天都要亮了,你以为那些鞑子兵还等在远处?莫不是早就赶到广陵城去搬兵求援了。你若还不走,等他们回来,有你的好果子吃。”
见老道执意要走,洪佐绕到前面,再次跪倒,一字一顿的说道:“如果道爷不愿出手相救,小子也不敢有半点怨言。但是小子如今只身一人,再无他处可去。我兄弟被鞑子掳走,必定凶多吉少。我愿拜道爷为师,前后侍奉。有朝一日出得师门,再与我父母兄弟报仇雪恨!”见老道看着自己,并没有直接拒绝,洪佐赶紧补上一句:“我自幼跟随父亲开酒肆,学酿酒。什么烧酒、黄酒、果子酒都会酿!若是师父肯收我,我一定好生侍候,为师父酿制好酒!”说完这句,洪佐偷偷看了老道士一眼,只见老道士两眼猛的亮了一下,心知有门。
果然,老道听完哈哈大笑起来,捋着胡子说:“唉,我就知道这贪图杯中之物,必不是什么好事。也罢,你且随我来,可是我不会等你。你若能追的上我,抓住我这道袍,我就收你为徒;若是你脚力不够,就是你我无缘了。”说罢,老头甩开袖子,大步向山中走去。洪佐不敢怠慢,爬起来奋力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道士追去。
让洪佐没想到的是,这个总是醉醺醺、似乎随时会摔倒的道士,自己任凭跑的多快也追不上。有几次洪佐几乎就要抓住老道那松松垮垮的腰带,这老东西却突然往前平移了几寸,让洪佐抓了个空。二人翻山穿林不知走了多久,洪佐始终只能在老道十几米的身后不停追赶。走着走着,老道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对着洪佐诡异的笑着。此时的洪佐早已累的嘘嘘带喘,满脑子想的都是抓住老道的衣服。就在他刚刚抓住老道衣角的瞬间,老道却突然消失不见了。洪佐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立刻向下落去,接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洪佐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虽然好像散了架一样,却似乎没受什么伤,不知道是不是老道将自己接住。一缕阳光从上面的洞口洒下,似乎有十几米的高度。看来,自己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环顾四周,洪佐发现这里人工雕琢的痕迹非常明显,似乎是一条甬路。两排石灯镶嵌在墙壁上发出黄绿色的光芒,正映出前方不远处,老道士呆立不动的身影。那道士似乎感觉到洪佐已经醒来,顺着甬路向前方走去。
“道爷!刚才我可抓着你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洪佐毕竟是个孩子,见老道要走,赶紧跟了上去。可是,此时的老道却不答话,依然径直向前走去。走了大约七八分钟的样子,洪佐跟着老道来到了一处石室。洪佐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有一些人俑立在左右,还有一幅石头桌椅。老道走到这里便不动了,任凭洪佐怎么询问,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洪佐觉得有些不对劲,上前拉扯老道的衣服,老道却突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道爷,道爷,你这是怎么啦?”洪佐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老道,却感觉老道的身体冰凉,关节僵硬,气息全无,竟然已经死了。
就在洪佐不知所措的时候,却被前方一阵“嘎吱吱”的响声惊动。他抬眼向前望去,顿时吓的扔下老道的尸体,用手撑着地向后退去。前方不远处,放着一口硕大的石棺。一支发黑干瘪的手,正从石棺里探出,缓缓推动着棺盖。不多时,一个满脸死皮、双眼浑浊,鼻子和嘴唇全都烂没了的干尸,竟然从棺材里缓缓爬了出来。“你,你别过来!”洪佐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极力想站起来向身后跑去。奈何双腿根本不听使唤,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你这副德行,也想拜我为师?”“干尸”从棺材里走出来,蹲下来,看着脸色煞白的洪佐嗅了嗅接着说:“不过啊,这次也没尿裤子,算你小子的胆子还可以。”
“我……我不拜师了,放我出去!”洪佐吓得都快哭了,用尽最大的力气爬起来,连滚带爬的向来时的甬路跑去。这条甬路只有一条,洪佐来的时候看的仔细。墙壁上都是点燃的石灯,并没有任何岔口。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跑着跑着,竟然又跑回了这间石室。此时的“干尸”正披着一件褪色的道袍,翘着二郎腿靠在石椅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跑回来的洪佐。不甘心的洪佐又跑了三趟,最后都毫无悬念的回到石室,最终累的瘫倒在地上。
“这个世上,能见到我现在这副模样的,用一个手掌都能数得过来,”干尸看了看自己那枯瘦发黑的手指,用尖利的指甲指着洪佐说:“你小子能见到我老人家,就算死了都能去阎君那吹嘘一番。还有,你可是亲口对我说,给我酿酒喝的。”
“你……你是个什么怪物?你都这样了,还能喝酒吗?”洪佐看了看干尸那干瘪的肚子,脸上除了惧色,还多了几分疑惑。“我这样怎么就不能饮酒了?”干尸端起桌上的酒杯,向那死去的老道勾了勾手指,那老道竟然直挺挺的站了起来,摘下身后的酒葫芦,给干尸倒满了酒,便向墙壁靠去。此时的洪佐才发现,墙上有四五个足够躺进一人的壁龛,每个壁龛里,都有一个毫无声息的人躺在里面。
干尸端起酒杯,咕嘟咕嘟的喝了一杯,洪佐甚至能从干尸那破烂的喉咙处看到倾倒的酒水划向腹部。一杯酒下肚,干尸似乎更加悠然,自言自语道:“这杯中之物实在玄妙,几杯落肚便能让人飘飘哉,醺醺然。平素不苟言笑者,也能满面春风,沉默寡言人,也能谈笑风生。再几杯下肚,所有苦闷烦恼也便全都忘了。直至酒酣耳热,顿觉意气飞扬,不可一世。”他看了洪佐一眼继续说:“就算倒霉如你这般,痛痛快快的喝上一顿,也会玉山颓欹,剔吐纵横,只有快活似神仙,哪有世间疾苦和悲欢离合呢?”说着,便拿起酒葫芦,又倒了一杯酒,递到洪佐的面前。
干尸的几句话,触动了洪佐的心弦。想起原本还和睦团圆的一家四口,一夜间竟然家破人亡,顿时莫大的伤心与愁苦涌上心头。想到这儿,洪佐没有接干尸递过来的酒杯,而是抓起桌上的酒葫芦咕咚咚的灌了起来。烈酒入喉的痛感,让洪佐心中所有的愁苦变成了愤恨。若是能有这干尸的手段,自己何尝不能替父母兄弟报仇?红着眼的洪佐死死盯着干尸看了许久,将葫芦重重放在石桌上,对着干尸跪了下来,一字一句的说:“弟子洪佐,愿拜前辈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