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命理着混乱的思绪,支吾半天挤出来一句话。
“去我那?怎么可能呢,我昨天告诉她了啊,今天下午我会回村子的,她没跟你说吗?”
“不……她没跟我说过。”
“这样啊……你是在找她吗?我刚才看到她了哦,就在村子的北门那边。我还想打个招呼来着,但她没注意到我。”
听到这一消息,我像是在沙漠中渴求水源的旅人尝到了可口甘露一样,身体终于有了行动。
我谢过雷克斯,拔起双腿,向村子的北边跑。
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但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天暗下来了,路上几乎没什么人。有几个人陆陆续续从自己的房子里出来,点亮门前用来照明街道的灯,他们纷纷看向在大街上不顾一切疯跑的我,不过我没有闲心去管他们。
脚下的石板路、两侧的房屋、路旁的街灯,通通被我甩在身后。
我跑得很快,也许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就像是忘掉了呼吸一样。
就这样,我跑到了村子北门。
到了目的地,我急迫地寻找着拉娅,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名字。
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然后,我跑出了村子。
老实说,虽说雷光村以村子自居,但这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十分完善。有路灯,有旅店,有石砖铺的路……
还有村口的猫车服务站。
猫车服务站提供乘车服务,只要客人要去的地方有其他的服务站,他们就会驾驶着畜力车前往那里。
北门外不远就有一座服务站。
而在那,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车上的她。车已经出发了。
为什么发现得那么快?那自然是因为她银白色的头发过于显眼。
与此同时,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喊她的名字,她也透过篷子看到了我。
我们四目相对,什么都没有说。
我似乎理解到了发生了什么。
她大概是去找菲莉娅了吧,对家人如此重视的她,怎么会把自己的亲姐姐交给别人处理呢?
我明明应该早点发觉的。
我张开嘴,试图对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拉娅说些什么。但现在,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挽留的话最终没有说出来。
我没有信心能留住她。
或许是因为跑得太急,我的膝盖发软,一不留神跪倒在地上。眼前不再有渐行渐远的马车,只剩下了布满车辙的土黄色地面。
纵使心中满是苦涩,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愤怒吗?并没有。因为这是我所熟知的拉娅会做出来的事。
但这抑制不住心中不断增加的苦楚。
我信任着拉娅,她没有信任我,所以没有把她所有的发现都告诉我,这才是未经过我主观思想渗透过的真实。那个下午的约定,似乎就跟从未发生过一样。这一现实不断刺痛着我的心。
到头来,只是我一个人的自我感动罢了。我自嘲般地这样想。
至少,要目送她离开吧?
腿有些抽筋,我用手撑着地面,狼狈地想要爬起来。
意料之外的,是某个人温暖的拥抱。
我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甚至没听到任何脚步声。
人类存在于充满着怪物的世界上,但是并不孤独。造物之主赋予了我们超于其他生物的智慧,弱小的我们得以生产、劳动,在危险的世界中团结一致活下来;同时也给予了我们丰富的感情,促使我们做出别的生物不会做出的行为。
拥抱便是其中一种。
风轻盈地吹着,眼前飘过几缕银白的发丝,空气里弥漫着有点好闻的气味。
我与她相拥,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没有任何话语,糟糕的情绪却像是被阳光包裹着的冰块一样,慢慢化开。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慢慢回归平静。
片刻后,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
“对不起呢,我骗了你……”
拉娅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
眼角处,一丝温热顺着我的脸颊滑落。
◇
明明已经下了无数次决心,明明已经在心中道了无数次歉,可在看到他时,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做出了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
我跳下车,紧紧地抱住像是受了伤一般的他。
“对不起呢,我骗了你。”
话说出口来,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不,也许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
——只是,不想再一次不辞而别了。
◆
擦着武器上的血污,坐在颠簸的车上,时不时抬头看天空,就会看到叫不出名字的鸟和叫得出名字的怪物。
归程的路上,风景不断变化着,宣告我作为猎人的一天结束。
到了目的地,穿梭在人流来往的街道,在小巷子里绕圈子,找到熟悉的屋栋,然后和往常一样推开门扉。
门后面,等待我的是已经共事了六年的伙伴。这六年来,我在这个地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找到了真正能感受到快乐的工作,找到了自己自那以后的全新目标。
本该是这样的。
门后面,等待我的是几个凶狠模样的家伙。至于所谓的伙伴,已经在一年前离开了七七八八。
如今的曼陀罗,已经经历了大换血,其核心的天平马上就要倒向了和最初完全不同的方向。
也许从接纳罗素的选择开始,就会是这个注定的结局。
我找了个角落的空位,然后坐下。屋子里的人依然办着自己的事,有几个家伙看了我一眼,但也什么都没做。
一言以盖之,现在的曼陀罗,只不过是一帮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而记恨猎人公会的暴徒罢了。
曼陀罗,溯其根源是由一群帕斯提的追随者所构成的组织,组织的目的是以更直观的角度,也就是以民间的视角监督猎人公会,亦或是在公会有了不合理的举措时,及时地对其中的不合理性做出反对。
但是,随着组织人数的增多,帕斯提发觉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没有管理属下的才能,无法把自己的想法在短时间内传达给组织中的所有人。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管理的任务就交给了罗素。他在这方面哪怕被称作天才也不为过。
也许是因为罗素在那次把我骗去雪山的行为后表现得十分低调,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恶劣性格。
最开始的两年,罗素把组织中的成员管理得十分有序,帕斯提看到了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组织运作状态。
在这之后的两年,他开始和帕斯提一样,把外面的人拉到了这个组织。
再之后的一年,他不再好好履行传达员的工作,帕斯提的想法经常被误解。
然后,到了现在。
老成员们,或是不认可罗素的管理,或是对帕斯提的做法失望,多数都不欢而散。
我和帕斯提曾想过制止这一现象,但是太晚了。回过神来时,组织里的成员只留下了陌生的面孔。
我坐在屋子的角落里,直到天黑。
没有人来找我搭话,更没有人交付我该执行的任务。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三个星期,并在帕斯提离开这里后愈演愈烈。
时间差不多了,看来今天还是不会交给我任何事做呢。
走到门外,离开了让我心生反感的空间,自由的空气反让我感到莫名空虚。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凉丝丝的风在身旁吹着。
说起来,自从帕斯提决定不再参与组织的任何事之后,就没有再和他联系过呢。
久违地去他家拜访一下吧。
◆
在我面前的,是帕斯提夫妇在儿子去世后,一直居住到如今的木屋。
不算太大,但供两个人生活绰绰有余。
经伊芙琳夫人的打理后,屋子无论从外看还是从内部看,都能给人整洁舒适的印象。
若在平时,我一定会在大老远就叫着帕叔,然后像进自己家一样大大方方地进门。他们不会对我感到反感,因为在二人心中,我似乎是可以缓解他们的丧子之痛的存在。
但此时,我穿过前院,却在屋前停住。
我在其中感受到了异常。
门窗紧闭,我的呼喊只是在山中回响。
以及,在与往常无异的隐居环境中,混进了刺鼻的腐烂气味。
脑内逐渐变得空白,让人害怕再去深想。
我加快步伐,两步迈上台阶,看似关得死死的门被轻易推开。气味变得更加强烈。
阳光透过晨雾,照进了黑暗的屋内。目光所及之处布满了争斗过的痕迹,打烂的餐具、倒翻出来的抽屉,以及斑驳发暗的血迹。
牙齿不自觉地咬紧。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驱使着我继续向着腐臭的深处前进。
不觉中,踏上了粘糊糊的血泊。
成拖拽状的血迹,一直延伸到面前的门后。
舌头在发麻。我把两只手抵到门把手上,打开了最后一扇门。
我从未听过这么响的吱呀声。
眼前的这幕,恐怕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它会以噩梦的形式一直出现在我今后的生活里。
帕斯提,伊芙琳,两人的尸体一齐躺在地上。
房间后方的窗户大开着,风在我开门的一瞬扑向我,带来难以接受的气味,也带来了他们遇害的事实。
当了猎人这么久,也不是没见过那些被强大的自然界消灭后留下的尸骸,比这要残忍、恶心得多。我不认为自己会习惯这些,但也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失去了本能的反应。
但是,目睹了眼前这一景象,我心中脆弱的那部分被重新唤起。
胃里一阵翻腾,胃液和眼泪一并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