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听得后面厨房传来了刀具在砧板上切菜声、菜油在锅里烧得滋滋声、锅铲翻动食物声,当然怎么少得了小夫妻蜜里调油的打情骂倩声?坐在外面的两个人,自然心里似被数只小猫抓挠,坐立不安,一时柔肠百转。幸好小夫妻动作极快,不到一盏茶工夫,就弄好了热腾腾的饭菜。尽是山中才有的特产,犹如远山长岭,看上去青翠欲滴,秀丽宜人。
比起外面酒肆饭馆的大鱼大肉,当真别有一番风味。最令人感到贴心是,主人居然还烫了一壶自酿的米酒。叶枫不由得心中一热,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女人在他后背拍了拍,格格笑道:“吃吧,吃吧,出门在外,事事难料,谁敢保证顺风顺水?再说我好歹是你的大嫂,怎么忍心看着小叔子饿肚子呢?”
叶枫道:“是。”却将一双筷子扫到桌下。趁低头拾箸之时,赶紧用?子抹了抹流出来的泪水。胡恨神定气闲,狼吞虎咽,一桌的饭菜倒让他吃了一大半。小夫妻心里来气,暗地里向胡恨翻了几个白眼。叶枫微微一笑,向小夫妻做了个“抱歉”的表情,举怀饮酒的瞬间,心念一动:“影儿如今在做甚?是在练剑,赏花,或者和我一样,牵挂着对方?”
寂寞漫长的旅途,只有想念余冰影才不会让他感到孤独。假如没有余冰影,他只不过是具没有灵魂的躯体,一天也活不下去。纵使他未必分得清楚与余冰影是种相互依赖的兄妹情,或者是两情相悦,你浓我浓的男女之情,总之他目前很快乐。男人道:“他也想学猫叫了。”女人掐了他一下,嗔道:“谁像你一肚子坏水?”
忽然之间,胡恨用力一拍桌子,喝道:“这不是欺人太甚么?”立身而起,脑袋东张西望,鼻子不住吸嗅着。叶枫与小夫妻同时一惊,异口同声道:“你做什么?”胡恨道:“去你奶奶的!”咣当一声,掀翻了桌子。登时碗碟乱飞,汤水四溅。叶枫猝不及防,汤汁浇得他一身都是,极为狼狈。跳了起来,长剑出鞘,道:“你疯了不是?”
胡恨直直地盯着小夫妻,道:“既然朋友来了,就该倾其所有来招待,你们藏着掖着,不是把老子当猴子耍么?这是人吃的饭菜么?”他跨上一步,伸出左手,厉声道:“拿出来!”男人一怔,道:“拿什么?”胡恨冷笑道:“鸡,我要吃鸡!”叶枫这才察觉,屋里弥漫着浓浓的炖鸡味道。
男人“呸”了一口,道:“你痴心妄想,鸡是给我婆娘?身子的。”目光转向女人微微凸起的小腹,充满了柔情。胡恨道:“哈,奶奶的,你媳妇少吃一只鸡,就会生不出儿子?”男人道:“你算什么东西,为什么要给你吃?”胡恨道:“我想要的东西,没有人敢不给。”男人道:“倘若不给呢?”
胡恨缓缓的道:“我只有杀人,反正我又不是第一次滥杀无辜!”叶枫跳了起来,道:“好!”猛地一剑刺出,直刺胡恨的后背。剑未刺激到,胡恨已转了半个圈子,叶枫一剑刺空,剑尖刺入厅柱,木屑纷飞。胡恨怒道:“真是个不晓事的愣头青,我有鸡吃,还少得了你?”
叶枫道:“我只想心安理得,不欺负任何人!”拨出长剑,嗤的一声,向胡恨刺去。胡恨双手抱肘,看着长剑刺来,一动不动。眼见长剑越来越近,提气大喝道:“停!”叶枫被他猛地大喝,竟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长剑一收,道:“什么?”胡恨道:“华山剑法很了不起么?看我用华山剑法击败你!”豪气干云。
叶枫被他气势所逼,胸口一窒,说不出话来。胡恨眼光往小夫妻面上扫去,一字字说道:“鸡我吃定了,人我也杀定了。”大步往门外走去。小夫妻面无人色,黯然泪下。叶枫定了定神,大声道:“请相信我,我决不会让他得逞的。”胡恨走到门外,折了根三尺余长的柳枝,叶子也不摘采,傲然道:“足够对付你。”叶枫见他狂妄自大,将脸一沉,一剑径取胡恨胸口。
胡恨道:“见了长辈,不行礼么?”柳枝一摆,荡开了剑锋。这一招名曰“三藏讲经”,正是华山派绝技之一。这一招看似平淡简单,其实暗藏了三十六种不同的变化。艰涩深奥,极其难学,没有相当的功底是难以领悟这一招的精髓。叶枫足足用了三年功夫,才做到勉强掌握。
胡恨虽然暂无多少内力,但柳枝一挥,却似名剑一出,气象万千,端重肃穆。一看就知道在这一剑上至少有几十年的修养,纵然余观涛在此,也未必有他潇洒自如。叶枫热血上涌,禁不住叫了声:“好!”旋即察觉不对,硬生生收住声音,脸色铁青。胡恨脸有得色,道:“当然好得很,余观涛使得出来么?”手腕翻转,柔软的柳枝左右盘旋,越转越快,竟有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威势,皆是华山派的招数。
叶枫一怔,暗道:“他和华山派到底有什么渊源?”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始终想不起华山派有这号人物。不由得怯意更浓,握剑的五指汗水涔涔。胡恨冷冷道:“出你的剑,老子还要吃鸡杀人。”柳条抖得笔直,向叶枫左胁刺到。叶枫暗自盘算:“他精通华山剑法不错,但他身负重伤,我怕他做甚?”长剑嗤嗤作响,向胡恨刺去。
胡恨知道叶枫想削断他手中的柳条,道:“主意打得真好。”招势蓦地一变,柳条愈发柔软,如扭动腰肢,翩翩起舞的少女,叶枫似只愚钝的牛牯,不是被它牵引得晕头转向,就是被它撩拨得眼花缭乱。纵然剑气纵横,亦无可奈何,一片叶子也削不下来。叶枫既是惊骇,又是敬畏,锐气尽消,满腹沮丧。
胡恨道:“婆婆妈妈,你烦不烦啊?”柳枝颤颤点点,耀眼生花。顷刻之间,罩住了叶枫。叶枫明知他虚招居多,要脱困并非难事,只是胆先怯了,畏手畏脚,使不出手段。胡恨长笑一声,道:“你看这一招是什么?”暴风骤雨般的招式忽然一变,宛若袅袅娜娜的少女,走在九曲十八折的山道上,歌声悠扬,荡气回肠。
叶枫“哎呀”一声,叫道:“于飞之乐!”原来华山派有一套男女合演的剑法,每一招式所起的名字也是情意缠绵。刹那间,叶枫心里尽是绵绵情意,满脑子都是与余冰影练剑的场景。记得那时余冰影使的也是这一招,她的长剑黏在他的长剑上,两人的目光仿佛也黏在一起,时光也停顿了。余冰影眉目含笑,柔声问道:“你一辈子会对我好么?”
叶枫神情恍惚,分不清眼前人是胡恨还是余冰影?低声叹息道:“我生生世世都会对你好。”情不自禁还了一招“怜我怜卿”。当时余冰影拍手笑道:“你怜惜我,我怜惜你,我们是天生一对。”胡恨柳枝上挑,竟是“张敞画眉”。叶枫心头荡漾,那时他说的是:“我愿意为你天天画眉。”
余冰影双颊绯红,犹如两朵绽开的桃花,抿着嘴唇,幽幽说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叶枫嘴角带笑,神情温柔,仿佛与余冰影与他在花间林下练剑,一缕缕阳光透过枝叶间隙,照在余冰影的脸上,更显得娇羞可爱,无法描述。叶枫抑制不住激动,大声道:“影儿,你真的好美!”
忽然听得胡恨冷笑道:“好痴情的傻小子!”叶枫大吃一惊,一抬头见得柳枝击了过来,闪避已然不及。只听得“啪”的一声,柳枝在他虎口击了几道血痕。叶枫痛得呲牙咧嘴,长剑堕地。胡恨快步抢上,右手接住了落下的长剑,左手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叶枫仰天倒下,道:“华山派剑法不是这样的!”
胡恨一脚踩住他的胸膛,剑尖抵住他的喉头,皮笑肉不笑道:“我只不过在华山剑法中加了些慑心术!”叶枫一声叹息,哀求道:“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你能不能放过他们?有什么手段,往我身上使来就是,莫去为难他们,好不好啊?”胡恨手上略一用力,剑尖刺破肌肤,鲜血流了出来。哈哈大笑,道:“一点都不好,我不杀你,因为我向她发过誓,这辈子决不会杀一个华山派弟子。但是他们非死不可,谁让我不如意,我要他们付出生命代价!”转身往屋子走去。
叶枫动弹不得,破口大骂道:“你这个魔鬼,你会下十八层地狱!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不会放过你!”胡恨忽然走了回来,重重扇了他几个耳光,冷冷道:“如果你经历过我一样的遭遇,你也会变成十恶不赫的魔鬼!我也想做个眉慈目善的好人,可是命运却把我推向了无底深渊!”
叶枫眼睁睁地看着胡恨一脚踢开木门,只觉得自己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旦胡恨进入屋内,这个温馨、幸福的家庭,将成为惨不忍睹的人间地狱!他竭尽全力,将自己所知道的脏话全说了出来。他只想激怒胡恨,最好返回一剑刺死他!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无能为力,绝望悲伤!果然胡恨收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他。
胡恨的脸上没有任何愤怒,反而灿烂得如一朵娇艳妖异的花。胡恨手指压在嘴唇上,轻轻摇了摇头。叶枫懂他的意思:“没有人能阻止我,请闭上你的嘴巴。”胡恨关上了大门。门外是生,门内是死,叶枫难过得几乎要发疯,他开始放声大哭,尽情泄泻心中的悲愤。虽然已过中秋,但是仍旧炎热无比,知了在树上一声高似一声地歌唱着,根本不理会叶枫。别人的痛苦,与它有何关系?自己开心就好。
阳光无遮无拦地照在叶枫脸上,它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发生在阳光底下的丑恶,也许它对有些人的所做所为完全绝望,因此它并不需要一朵朵乌云来遮羞。叶枫哭了一阵,暗地里运转内息,想强行冲破被点的穴道,只是胡恨点穴手法独具一帜,任他枉费心计,亦难以得逞。索性将心一横,什么也不去做,闭目养神。一只只蚂蚁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当成了嬉戏的场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脚步声响,睁眼一看,只得十余人骂骂咧咧向这边走来。人人身上带伤,不是鼻青脸肿,便是一瘸一拐,不正是老丁他们么?他们口中所骂的人,不正是叶枫么?叶枫暗自苦笑:“真是冤家路窄,阴魂不散。”幸好此时穴道自解,倒不惧怕他们。
老丁他们也发现了叶枫,又惊又喜,一时不敢逼近,站在远处观望。一捕快“咦”了一声,道:“他为什么会躺在这里?他的脸上爬着虫子,难道被别人点了穴道?”众人听他一说,不由自主向叶枫走近了几步。另一捕快道:“他真的好像被别人点了穴道。”捡起几块石头,接二连三地扔在叶枫身上。
叶枫一动不动,心里暗骂:“他奶奶的,把老子当成落水狗了。”众捕快见他全无反应,长吁了一口气,拍手欢叫:“报应,报应!”越走越近。老丁咳嗽几声,右手指了指两名捕快,接着又指了指屋子。两捕快点了点头,抽出单刀,小心翼翼走了过去。众人屏住呼吸,目送他们步入屋内。
叶枫的心跳得飞快,尽管他已经知道结局,然而他还是幻想能够出现奇迹!两捕快很快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说准确点,是像屁股后面有人提刀追杀他们,不得不使出全身力量奔跑,否则就会血溅当场,身首异处!众捕快面面相觑,双眼东张西望,暗自为自己寻条退路。叶枫牙齿咬着嘴唇,嘴角流淌着热流,是汗水,是泪水,还是血水?
整个胃在剧然收缩,指尖已插入身下的地里。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众人面前,蓦地弯下腰去,大口大口的呕吐。老丁沉声道:“出什么事了?”一捕快拍着心口,脸色惨白,道:“屋里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残忍的杀人手法……”又是呕吐不止。老丁哈哈大笑,道:“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众捕快怔怔地看着老丁,似乎有些听不明白。老丁指着叶枫,冷冷的道:“他与那女的勾搭成奸,被人家丈夫察觉,于是他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可惜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我们会路过此地。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老天何时放过一个恶人?”一捕快沉吟道:“我们把他带回衙门?”显然对胡恨之事心有余悸。
老丁道:“我们只带回他的人头。虽然死人的赏钱会少了许多,但是只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钱少一些又有何妨呢?谁叫我们都是有正义感的捕快?”提刀来割叶枫的人头。叶枫斗然跃起,喝道:“你们的刀下到底有多少冤魂了?”老丁猝不及防,已被叶枫拿住他的手腕,半身酸软,动弹不得。
叶枫夺了钢刀,刀身反转,架在了他的颈上,冷笑道:“你发财的门路真多。”几个捕快从他背后蹑手蹑脚逼近。叶枫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双足连踢。这几个捕快闪避不及,跌了出去。剩余的几名捕快吃了一惊,不敢乱动了。叶枫刀身在老丁脖子轻轻一拖,一滴滴血珠流了出来,厉声问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老丁兀自强作镇静,苦笑道:“不怕死的人实在不多。”叶枫道:“好极了,我与你做个交易。”老丁道:“什么交易?”叶枫咬了咬牙,道:“我们一起去抓那个人,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老丁笑了起来,道:“你居然不知道他是谁?你和他不是一伙的?”叶枫脸红了一红,道:“是。”
老丁慢慢说道:“他就是‘飞天虎’胡恨。”他说话的声音不重,但这句话从他口里说了出来,却似有千钧之力,摄人心弦。叶枫脸色骤变,失声叫道:“是他?”“飞天虎”胡恨。他在江湖上的确大名鼎鼎,只不过是臭名昭著。二十年前他横空出世,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他一现身江湖,就掀起腥风血雨,给世人带来的是不幸和灾祸。
他纵横西南二十余年,可以说杀人如麻,但十有八九都是不该杀的人。而且他杀人从不需要任何理由,也许是一言不合,或者是看某人顺眼,便会拔刀相向,血流成河。甚至有时候三更半夜忽然心情烦躁,哪怕他已经躺在床上,他也会跳了起来,提刀出去杀人。好像只有杀人才能让他心头平静。
有人说他情场失意,致使性情大变,堕入魔道。也有人说他被朋友出卖,从而自暴自弃,由人成鬼,走上不归路。在西南流传着一句话:“阎王很远,胡恨很近。”二十年来,不知有多少公门好手,江湖高手想将他缉拿归案,绳之以法,总是次次铩羽而归,损兵折将,伤不了他一根毫发。如此一来,反而成全了他的名声,在江湖上他已经成了不杇的传奇。
每个人都深信不疑,他是九条命的猫,阎罗王的生死薄上根本就没有他的名字。所以这几年已经没有人敢动他了。是不是大家都相信这些江湖传言,任他为所欲为,自生自灭了?是不是因为没人动他,他才会一时大意,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了一帮名不经传的捕快手里?叶枫才不管他是什么飞天虎,飞天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杀了他,为他们报仇。”老丁叹了口气,道:“恐怕我们没有那个本事,但是赵捕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