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一路上不歇不停,终于在掌灯时分到达县城。捕快房就坐落在南城一条几乎无人光顾的暗巷里,破败而陈旧,墙上的石灰早脱落得像癞痢头一样,东一块白,西一块黑,犹如上了年纪的邋遢、不顾形象,衣襟上不是唾沫,便是油渍的大妈,早已经不是当年画根眉毛,就会耗费几个时辰的绝代佳人。
四面墙壁皆有道道交错纵横,长短不一的裂缝,既像岁月神偷留下的鞭痕,又似无可奈何的苦笑,乍一看还以为是座年久失修,没有香火供奉的土地庙。不时从缝隙中窜出一两只硕大的老鼠,蜘蛛。只有门楼上挂着的牌匾,擦得一尘不染,锃亮如新。虽然灯火昏暗如豆,仍能一眼认出匾上写的是“正大光明”。
叶枫仰头凝视片刻,心道:“有几人能真正做到正大光明?更多的是只会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庸碌无能之辈。”推门而入,里面更是如鬼火磷光,惨淡幽暗。轻风吹动庭院中的几株树木,枝叶沙沙作响,说不出的诡异,阴森。叶枫吓了一跳,一股寒意自后背涌起。忽然脚下踩空,险些一跤跌倒,原来地势不平,坑洼极多。
好在叶枫扶住了墙壁,总算没有出丑。暗自抱怨:“怎么连盏灯都舍不得点?反正又不用自己掏腰包,不点白不点嘛。哪个衙门不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有些人装模作样,显然是钓名沽誉。”老丁似乎看穿他的心思,哈哈一笑,道:“我们赵捕头是有名的菩萨心肠,他认为官府的花销支出,分分皆是民脂民膏,故而能省便省。时常告诫人们:省得了一分,便替百姓减了一分负担。”言语中并无任何敬重之意。众官差连声大笑,笑声中尽是不屑之意。
叶枫寻思:“看来这个赵捕头有些不受他们欢迎,下属对他不拥护,捕头位子恐将坐不长久。”当下拍手赞道:“好得很!”老丁横了他一眼,冷冷道:“好什么?节俭有个屁用?哼哼,一已之力,就能力挽狂澜?简直螳臂挡车,迟早会被浩浩大势碾得粉碎。”叶枫奇道:“什么是浩浩大势?”
老丁道:“大家喜欢的,愿意做的就是大势。大家醉生梦死,酒红灯绿,赵捕头一个人自命清高,孤傲不羁,不是官场一怪物吗?这样的人谁敢放心重用?”一捕快道:“那些官老爷,宁愿要一条没什么本领,围在主子屁股后面打转的土狗,决不会要一条有本事、难掌控的猎犬。万一某天反咬自己一口呢?”
一官差阴森森的道:“以前推崇节俭,谁敢大手大脚,奢靡无度,不被大家的口水淹死才怪。如今世道变了,攀比铺张倒成了风气,县太爷不是经常吹嘘,老子晚上点一百盏、一千盏灯,不仅开灯油店的赚到钱了,就连种菜籽的泥腿子也卖得出好价钱。我天天请客吃饭,席上杯不空,那些开酒店是不是要扩大规模?是不是要雇泥水匠,木匠建房子?是不是要雇年轻人端盘子,做跑堂?大家有活干,有饭吃,还不是老子的功劳?倘若人人像赵捕头一样,一毛不拔,大家都到街上讨饭算了,天下岂非大乱?”
老丁跌足说道:“在县城里,就属我们快班混得最没出息,被县太爷逐出了县衙,好像是没有人疼,后妈生的孩子,以前皂班,壮班是我们的跟班,在我们面前低声下气,一句屁话也不敢多说,如今脑袋昂得高高,瞧也不瞧我们一眼。”一捕快哼了一声,道:“还不是给赵捕头给害的?倘若他识相点,莫说七窍全开,便是开一两个窍,何至于窝在这破旧的老祠堂里?委屈受尽,简直就是不待人见的丫环。”
另一捕快接着道:“县太爷是个饱读诗书的斯文人,说话犹如提笔写文章,花团锦簇,让人找不出半分破绽。什么县衙闲杂人多,来往皆是浑身铜臭味的俗人,难以施展捕头本事。让我们快班自立门户,说白了就是看赵捕头不顺眼,免得见了大家心烦,赵捕头倒高兴得很,一句话不说,就搬到了这里。”叶枫听他们贬损上司,心里不由有气,冷笑道:“只要造福百姓,住老祠堂又如何?”
老丁“呸”了一口,道:“造福百姓?你也相信那些鬼话?造福自己倒差不多,放眼天下,哪个衙门、哪个官员的私邸,不是富丽堂皇,穷极奢华?不信你明天到县衙门看看,甚至比京城里的王公将相府邸,还要气派几分。”一捕快道:“我们县太爷在京城,杭州,西安拥有上百处宅子,光是一年收取的租金多得数不清,大家都叫他为‘房老爷’。”
另一捕快笑道:“莫说那些当官的,就是我们这些在下面当差的,也不会混得太差。小曹,你如今有几处宅子了?”小曹干笑几声道:“大大小小的宅子有五处,商铺有三个,城外良田五十亩,和各位哥哥比较起来,差距十万八千里啊。我还要加倍努力啊,争取让儿孙都衣食无忧。”老丁哈哈一笑,道:“加倍努力,不正是雁过拨毛么?逮住一个,便榨得他瘦骨伶仃。”
一捕快叹息道:“你也该知足了,才当差多少年?”小曹想了想,道:“前前后后还不到八年。”那捕快反问:“你那些宅子,商铺,良田折成银子,当值多少啊?”小曹道:“少说值三五千两。”那捕快翘起大拇指,呵呵笑道:“你一年工食银不过十两,你简直比打家劫舍的土匪强盗还要厉害几分。”小曹笑道:“还不是跟各位哥哥学的好手段?小弟能有今天的成就,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的福气?”
老丁一掌击在墙上,震落几片墙皮,骂道:“这个姓赵的大傻瓜,硬生生把一个肥得流油的大好地方,变成一个清汤寡水的穷乡僻壤,最可恶的他自己不贪也就算了,反去立了不少狗屁规矩条令,断了大伙儿的一条条财路,他做捕头这半年,哪个兄弟收入不是锐减大半?”众官差深有同感,纷纷诉苦。
一捕快唉声叹气道:“以前每个月有几十两的外快,老子从不在家里吃饭,天天上馆子吃肉喝酒,这几个月总共才二三两的进账,还偷偷摸摸,不敢让赵捕头知道,否则连饭碗难保。”另一捕快道:“最近捉襟见肘,一个铜板当作两个花,老子把包养的几个小娘子,也寻借口打发了,他妈的,害得老子每天回家抱着黄脸婆睡觉,一肚子的赘肉,腰比水桶粗。当真恶心死了。”众官差抚掌大笑,道:“你家黄脸婆岂非开心死了?一定服侍得你全身酥软。”
那捕快叹了口气,道:“全身酥软?起鸡皮疙瘩还差不多。如今我饥不择食,眼睛一闭,把黄脸婆当成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捕头道:“听说县太爷一提到赵捕头,就会摇头叹道:‘宛如朽木不可雕,此人简直无药可救,他爹娘怎么生出了这样的蠢货?’。看来赵捕头的所做所为,让大家都觉得很不愉快,很不开心。”
老丁道:“可不是嘛,衙门的大小老爷们都把他当作瘟神一样看待,他每次去县衙吃饭,各位老爷们都不愿和他坐一起,他只好孤零零的独坐一桌,自斟自饮,无聊透顶。触了几次霉头之后,他再也不去县衙吃饭了。”众捕快附和道:“这就叫不懂为官之道,花花轿子大家抬,有钱大家花,既讨得了上头欢心,又不用自己掏腰包,惠而不费,一无所损,何乐而不为呢?”
老丁道:“升官发财无非只有几个窍门:八面玲珑,晓得做人,敢厚着脸皮去拍马屁,给足大家面子,只要做到了这几点,怎么不官运亨通,财源滚滚?偏偏赵捕头,心高气傲得紧,想靠自己能力打出一片天地,不屑做卑躬屈膝之事,岂不是活该么?”众捕快道:“他这样搞下去,非但大伙儿吃不饭,而且快被他逼上梁山,不得不反了。”
老丁道:“你们以为县太爷会任由他瞎搞一通?莫忘了县太爷是把权力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人。底下的刁民称赵捕头为赵青天,县太爷是何感想?真正做大事的人,都是懂得变通,善于协调关系。像他一腔热血,单枪匹马,结果一头冲进了死胡同。”一捕头道:“赵捕头搞得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以后休想在官场上混了。天终于快亮了,大家总算要熬出头了。一寸光阴一寸金,这大半年来,大家丢了多少金子?新头儿上任,大伙儿定当快马扬鞭,全力以赴,把丢了的金子全捡回来。”
众人精神大振,忍不住手舞足蹈,低声吟道:“盼明君,除奸臣,拨开乌云见青天……”叶枫心下暗怒,寻思:“好人受排挤,这是个怎样的世道?”不由得又喜又忧,既对即将见面的赵捕头心驰神往,又怕他是个迂腐不化,固执强硬的呆子。众人穿过几个庭院,几条长廊,来到一间大屋之前,
这大屋的灯光稍微明亮些,众人推门入屋,原来个好大的厅堂。这厅堂和其他捕快房的布局大同小异。枷具,铁链,脚镣,棍,杖各种刑具,以及写着肃静,威武的牌匾整整齐齐立在两边,在灯光照耀下,似肃立的武士,说不出的威严。走近时便会发现每种刑具上面皆张贴着一张张小纸条。譬如水火棍,木杖上面贴的是“用刑须三思,轻易不用刑”,“落杖请留八分力,不打犯人要害处。”而木枷上面贴的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不过极短的寥寥数语,却让冰冷无情的刑具有了几分温暖,有了几分人情味,用刑须三思,尽量少用刑,这样可以避免制造更多的冤假错案。叶枫心中一?,暗道:“像赵捕头这样侠骨柔情的人,只怕屈指可数。”见得青石板铺成的地板上,摆放着几个厚厚的垫子,上面绣着慈母盼儿归,妻儿门前望,或者是阖家团圆的图案。
叶枫暗自纳闷:“这又不是佛堂,放垫子做甚?”老丁低声说道:“这些垫子是赵捕头特地为那些腿脚不便,年老体弱的犯人准备的。”法律无情,但执法者可以做到有情义,在不触犯法律的前提下,尽量给予犯人尊严和方便。叶枫暗地里喝了一声采:“赵捕头果然是菩萨心肠。”随即又心中一酸:“国家为什么不重用他们呢?”
为官之人就得心怀怜悯。正如苏东坡所说“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绳。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可惜懂得这个道理的官员并不多,他们一旦权力在手,满脑子想着怎样去捞好处发大财,怎么去变着法子去讨好上司,而老百姓在他们的眼里,不过是一堆让他们升官发财的垫脚石。
长桌之后立着一名年青人。他身穿宝蓝色衣衫,身材挺拨,眉宇间透出股英气。他和叶枫年纪相仿,却有叶枫身上不曾有的成熟和优雅。整间屋子弥漫着他散发出来的魅力,如陈年佳酿,令人醺醺欲醉。叶枫的心忽然跳得飞快。老丁低声说道:“这就是赵鱼赵捕头。”叶枫惊道:“这么年轻?我还以为是个糟老头。”
老丁眨了眨眼睛,道:“赵捕头媳妇都没有娶,你有没有妹妹?”叶枫叹了口气,道:“可惜我不是女人,否则我都想嫁给他,最好今晚就和他上床。”赵鱼拿着支廉价的毛笔,在张有些泛黄的纸上挥笔疾书。
他写的是李白的“侠客行”。“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候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渐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他每写几个字,便拿起桌上的一坛酒,浅浅饮几口。
酒一入喉,便皱眉苦笑道:“这个老板今天酒里又兑水了,当我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明天非得说他几句了。”老丁道:“赵捕头毫无架子,大家都敢捉弄他。换作县太爷,早教开店的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了。”叶枫不太懂书法,他只从武学的角度来观察赵鱼。点、撇、捺、勾、挑、提……
赵鱼的执笔之手浑如龙游蛇行,狼奔虎逐。时而如大江东去一泻千里,时而沉重凝滞,一笔千钧。仿佛在演示一门精妙绝仑的武功,叶枫心中赞道:“妙极,妙极。”赵鱼捧着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长叹一声:“写了三百遍,仍领悟不到李太白的豪气,这大概就是庸才和天才的区别吧!”
他提起酒坛,一口气饮得干净,纵声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少年正气盛。”这首词最后一句本来是“可怜白发生”,经他一改动,成了“少年正气盛”。这样一来更是英姿风发,豪迈奔放。
众捕快早已习已为常,心中皆道:“升官发财才是正经事,赵捕头不食人间烟火了,一直活在春秋大梦之中,就该吃吃苦头。”叶枫只听得热血沸腾,微闭双目,想像着自己手握丈八蛇矛,视千军万马如草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场景。忍不住大声叫道:“好!”
众捕头白了他一眼,心道:“又是个不开窍的白痴。”赵鱼见到叶枫也不奇怪,拱手笑道:“朋友,你好!”叶枫忙回礼应道:“赵捕头好。”赵鱼目光往众人面上扫去,微笑道:“各位哥哥一路辛苦,有没有什么奇闻趣事,说给小弟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