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赵鱼和何冲已经冲到了外面的甲板。青青柔声说道:“我们看看去。”说着走到了门口,叶枫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姚大通咬了咬牙,也走了出去。借着屋檐下悬挂的灯笼,两人犹如矫健敏捷的豹子,在风雪中高低起伏,跃来纵去。虽然并非真正的以命相搏,但看上去仍然惊心动魄。
何冲忽然看到了倚在门边,神情关切的青青,只觉得胸口一热,猛地大喝一声,长链扫向赵鱼的腰部。赵鱼纵起身子,跃到右侧舷墙上面,下面便是水波荡漾的大运河。这时风吹得更急了,赵鱼衣裳猎猎作响,整个人摇摆不定,仿佛会随风而去。何冲喝道:“你浑身臭味,该洗个澡,清醒一下头脑了。”长链下压,迅捷无伦往赵鱼脚踝卷去。
赵鱼冷笑道:“大胆刁民,居然敢谋害官差,就不怕全家抄斩,诛灭九族么?”拔高数尺,长链擦着他的鞋底扫了过去,喀嚓一声,将船舷击破个大洞。赵鱼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有人目无王法,居然想造反了!”大惊小怪当中,从何冲的头顶跃了过去。只是他的右足并不闲着,反踢出去,正中何冲的后背。何冲收势不住,撞破船舷,直直往运河堕去。
叶枫叫道:“赵大哥,快拉他一把。”赵鱼道:“好!”扑了过去。何冲嗤的一声,长链插入木板,生出一股力量,向上荡去。赵鱼嘿嘿冷笑道:“我想和你谈谈,你觉得怎么样?”赵鱼的口气听上去要和何冲磋商,而手中的钢刀却分明就是硬逼着他就范,向他头顶劈了下去。何冲万万想不到赵鱼居然趁火打劫,脸都气绿了,怒道:“你……你……”
此刻钢刀距他不过数尺,他又是处于下风,无法有效反击,倘若强行上冲,势必头颅被一分为二。他无计可施,只有向下落去,五指将坚硬的木板抓出五道深深的痕迹,借此减缓下坠之势。赵鱼不依不饶,大有不达到目的便不收手。刀继续下压,道:“我是不是很卑鄙?对不起,你是有背景的人,输五次、十次都无所谓,我事事靠自己,任何一个机会我都不敢挥霍错过。我不想杀你,我只想和你坐下来谈谈。”
何冲怒吼道:“如果我不谈呢?”赵鱼笑道:“你一定会和我谈的。”叶枫见得赵鱼恃强凌弱,不由心中怒火中烧,暗道:“逼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这也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当即叫道:“你若想用这种方式实现梦想,对不起,我第一个反对!”斗然跃起,一剑刺出。忽然之间,青青也飞起,叮的一声,匕首封住了他的长剑。
叶枫吃惊地睁开眼睛,愕然道:“你在做甚?”青青道:“他们之间的事,他们能搞定,你插什么手?”口气决绝,毫无有商量回旋的余地。叶枫奇怪至极,心道:“听她的口气,好像巴不得越闹越大,最好无法收拾。莫非她没有看清赵鱼的底牌?”恼怒之下,竟在心中直呼赵鱼的名字。
他缓缓落了下来,厉声喝道:“赵大哥,我相信你是和他开玩笑,是也不是?”何冲忽然觉得双脚冰凉,原来河水已经浸湿了鞋面,赵鱼又咄咄逼人,忍不住叫道:“你究竟想和我谈什么?”赵鱼哈哈大笑,道:“这就对了。”抓住何冲的手腕,把他抛了上去,与此同时他也跃了上去。青青道:“我给你们沏茶。”
何冲狠狠地瞪着赵鱼,眼中充满了愤怒、仇恨。赵鱼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是个正直的人。”何冲冷笑道:“你居然看得出来?我以为你是个瞎子。”赵鱼道:“我始终保持双眼雪亮通透,只不过你好像犯胡涂,迷失方向了。”何冲又在冷笑,道:“就因为没有配合你扳倒岳大侠?”言语中尽是讥讽。
赵鱼道:“你的盲目崇拜,影响了你的判断,从而看不到岳重天的另一面。”何冲深吸一口气,一字字说道:“二十余年来,我只看到他对自己严苛要求,对别人宽容大度,绝没有你所想象的第二面,甚至第三面。倒是我看到了你是个两面人。”叶枫的心突突乱跳,暗道:“他果然是……”双手颤抖不止,杯中的茶水都溢了出来。
青青瞟了他一眼,道:“很奇怪么?”赵鱼瞳孔忽然紧缩,道:“你是什么人?”他已经乱了方寸,因为他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何冲竟是这种身份。何冲轻轻吹了声口哨,脸上布满了骄傲、自豪,道:“岳大侠的儿子,独生子岳冲是也!”姚大通整个人似已瘫倒,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过了良久,提手扇了自己几记耳光,怒道:“我当真是天下第一瞎子,没有看岀来他和岳重天长得很像。”青青凝视着赵鱼,道:“你觉得和他还能谈得下去么?”赵鱼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摇了摇头,喃喃道:“绝对不能。”其实他并不想和岳冲他们正面冲突,他一直设想岳冲能够弃暗投明,可是如今看来,只有与岳冲硬碰硬了。
青青道:“但是我们可以和你,以及跟姚先生谈,尽管你们对岳大侠有不同的看法,我们却从来没责怪过你们。只要能够化解分歧,大家还是好兄弟,对么?”岳冲极为不满地横了她一眼,脸上勉强带着笑意,道:“这时候你还对他们抱有幻想?岂非与虎谋皮么?”青青眼珠子转了几下,笑吟吟道:“万一能谈得拢呢?”
岳冲笑容完全消失,道:“你何来的自信?”青青道:“他们搞倒岳大侠的目的,不正是想获得极大的回报么?恰恰岳大侠有能力让他们如愿以偿。”岳冲怒道:“如此一来,不是等于承认我……父亲……是那种人么?”胸口起伏不定。青青道:“如今非常时刻,稍有不慎极可能让岳大侠前功尽弃,倘若能够以最少的代价,可以使变革事业继续向前,为什么不呢?”岳冲涨红着脸,道:“我不甘心被他们讹诈。”
青青道:“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是非曲直?只有值不值得去做。明知道受了委屈,还要笑着和别人妥协,这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冲站起身子,冲着青青深深一揖,更咽着道:“拜托你了。”青青脸上表情复杂,轻轻说道:“我做梦都想着嫁给姓岳的男子,做岳家的媳妇,岳家的事便是我的事。”岳冲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青青看着赵鱼,道:“赵大哥文武全才,出类拔萃,却一直在底层苦苦挣扎,难有出头之日,我都替你感到可惜。”
赵鱼微笑道:“莫非青青姑娘有好的门道?”青青道:“你应该是岳大侠欣赏的人,假以时日,你极可能会成为岳大侠身边最红的人。”赵鱼眼中闪动着狡狯的光芒,道:“停止追查,便是我的投名状?”青青道:“岳大侠不是杀人放火的山大王,他只想看到你的诚意。”赵鱼道:“那样的话,我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青青仰起头来打了个哈哈,声音中却无半分笑意,道:“赵大哥恕我直言,且不说你打的甚么算盘,你不去走野路子,想光明正大去功成名就,压根就行不通。这个国家各种看似公平合理,无可挑剔的规章制度,已经完全堵死了每一个寒门子弟上升的道路。”赵鱼情不自禁握紧拳头,道:“所以我要劈开一条路来。”
青青叹了口气,道:“就算你侥幸升上去了,你想站稳脚跟,只有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潜规则,与他们同流合污,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队伍呢?至少我们目前比他们清白,公平。”赵鱼昂起脑袋,痴痴的看着屋顶良久,苦笑道:“多谢青青姑娘的抬爱,自己一脚一脚走出来的路,才是最安心,踏实的,哪有梦想是靠别人施舍的?”青青笑了笑,忽然握住了他的手,道:“你的手光滑柔软,为什么你骨头那样的硬呢?”
赵鱼道:“你觉的我长得怎样?”青青嫣然一笑,道:“万一有一天他不要我了,我一定会用尽心思来勾引你。”赵鱼哈哈大笑,道:“长得帅的人,并不是都妄想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也有好多是硬骨头啊。”青青松开五指,眉头微蹙,嗔道:“你油盐不进,和你讲不下去了。”目光射在姚大通脸上。
姚大通“嘿嘿”冷笑了几声,道:“血海深仇,没甚么好谈的。”青青双手托着下巴,看着外面落下的雪花,幽幽道:“雪真美。”她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往赵鱼他们脸上投去,她原本温柔多情的眼神忽然变得冷漠无情,道:“可是谁能看到下一场雪呢?是你们还是我们?”赵鱼绞着双手,笑道:“属于每一个有准备的人。”
青青道:“你已经外忧内患,为什么还自信得很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枫。赵鱼面色微变,也看着叶枫。此时的叶枫就像楚汉相争的韩信,他才是左右局势的胜负手。叶枫大吃一惊,觉得自己似被抛在火炉上,浑身燥热,心道:“我两不相帮,关我甚么事?”青青看着他,柔声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请你喝酒,为你饯行。”
叶枫一怔,忍不住问道:“我去哪里啊?”青青手指在他额头轻轻一点,格格笑道:“当然是去杭州给岳大侠祝寿,莫非你想私吞你师父的礼物?当心我举报你哦。”换作平时叶枫早已心中一荡,六神无主了,此刻却是一股寒意自后背涌起,心道:“她究竟是暗示我别多闲事,还是离间我和赵大哥的关系?”一时难以决断,神色焦虑。
赵鱼表情凝重,似乎在回味青青所说的话。正当叶枫苦恼不已之际,青青的右手递到他的眼前,笑道:“普通的喝酒也能让你一惊一乍,你未免太多心了吧?”叶枫定了定神,心道:“我若是犹豫不决,反而显得心中有鬼。况且我又不是和他们做见不得人的交易,有什么好顾虑的?”当下握住青青的手,朗声笑道:“你们都是有钱人,喝酒必须由你们请客。”
姚大通目送他们远去,冷冷说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赵鱼喃喃道:“我敢阻止他么?”姚大通道:“你就不怕他出卖你?”赵鱼身子突地一震,仿佛被把尖刀刺中某个部位,他慢慢走到窗前,大雪已经停止,灰暗的空中忽然出现了一颗星星。他凝望着它,它凝望着他,天上人间相隔万里,却是一样的孤独寂寞。赵鱼低声道:“那我真的没办法了。”姚大通道:“我有办法。”
叶枫他们下了船,转过好几条街道,忽然见得前方街边拐弯处,透出一丝亮光来,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见插在门楼上的布旗上,写着“太白遗风”几个大字,被凌厉的寒风吹得左右摇摆,猎猎作响。青青发出“啊”的一声呼叫,拍手笑道:“想不到这时候居然还有不打烊的店,看来这个老板真的想钱想疯了!”右手拉着叶枫,左手拉着岳冲,奔跑起来。他们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一种奇妙好听的声音。
酒店的门口,立着几尊雪人,也不知是哪个孩童的杰作。青青忽然童心大起,道:“咱们先堆个雪人。”叶枫和岳冲异口同声应道:“好。”三人通力合作,不一会儿便堆出了三个雪人。三个佝偻携杖的老人。叶枫心中奇怪之极,暗道:“她堆三个老人做甚?”青青拍手笑道:“你知道他们是谁?”叶枫满脸茫然,摇了摇头。青青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们老的样子。但愿我们三人能够白发偕老,永不分离。”叶枫登时胸口热血上涌,能和青青做一辈子的朋友,那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他怎么面对赵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