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老板是个三十多将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年纪并不算太大,但两鬓已经开始泛白,额头也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像他这样的岁数,应该处于人生最尴尬的阶段,事业并不算成功,虽然偶尔有肉吃、有酒喝,和狗朋狐友小赌几场,倘若想干件足以咸鱼翻身的大事,口袋却没有多余的钱。
他们就像挑担爬到半山腰的人,向下已无可能,每往前迈出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慎之又慎,根本就不容有半点的差错。此时的他们,不仅早就放弃了改变世界的梦想,反而似懦弱无能的胆小鬼,任由命运把他们打扮成蓬头垢面、邋里邋遢、逆来顺受、平时不轻易发表意见的中年大叔。
像这样连鬼也看不见几个的夜里,他完全可以早早关门打烊,和家人团聚一堂,尽享人生之乐,但他却不敢。因为他是家庭的顶梁柱,家里所每花的一分钱,都得靠他用双手一文一文去赚。他其实要求并不高,只想再多做一笔生意,哪怕是一盘三十文钱的蛋炒饭,一碗五十文钱的卤蛋牛肉面,至少也能让他晚上睡得踏实点。
正由于他的努力打拼,每天家里才有发自内心的笑声,他时常痴痴地看着几个吃光了食物,还把手指吮吸得干净的孩子,心里问着自己:“如果我今天偷懒呢?我还能看到如此温馨珍贵的场景么?只有我不断努力付出,这个家才有幸福温暖。”他双手托着下巴,嘴里连连打着哈欠,眼睛不时往外看去,忍不住低声埋怨道:“人是铁,饭是钢,不填饱肚子,双手无力,怎么抱得动俏媳妇呢?”越想越觉得有些人不可理喻。
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那些新婚不久的青年男女从热被窝里拖出来,最好每个人都吃一碗蛋炒饭,卤蛋牛肉面。便在此时,听得远外传来梆梆梆的打更声,以及更夫沙哑的叫声:“关好门窗,防贼防盗,小心火烛!”是啊夜深了,再没有人出来了,就算有人出来,恐怕也是不法之徒,这种生意还是不做为妙的好。
老板擦了擦沉甸甸的眼皮,知道今夜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不由得怒气上涌,用力一拍桌子,摇头苦笑道:“他奶奶的,老子要是有一千两银子,何必让老婆独守空房,忍受着寂寞?”忽然之间,听到有人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的老婆岂非不用独守空房,忍受着寂寞?”声音柔若无骨,直如仙乐一般动听。
他吃了一惊,托着下巴的另一只手突地一松,脑袋失去平衡,重重磕在板桌之上,痛得他大呼小叫,心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只听得那声音嗤哧一笑,幽幽说道:“唉,真是个大傻瓜,我说的是大实话,难道你不相信么?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他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站着一个身穿白狐裘大衣的年轻女子,她容貌秀丽绝伦,娇美不可方物,仿佛不是属于这个世间的人物。
他的脑子立即“嗡”的一声响,心想:“莫非天上的仙子,也叹息我的可怜?”想到此处,既满心欢喜又惊惶失措,全身肌肉痉挛抽搐,若非强自撑住,恐怕早已跌坐在地,又想:“我一定太累了,早已睡了过去,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给别人钱的蠢人?”突然跳了起来,往自己手腕狠狠咬了下去。青青道:“痛吗?”
老板明明整张脸在扭曲抖动,仍然使劲摇头。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少年,在心爱的恋人面前,展示着自己荒唐可笑的勇气、热血。青青笑了笑,道:“我可以给你一大笔钱,可是你拿什么和我做交易?剁你一只手,砍你一条腿,你愿不愿意啊?”老板道:“我……我……”
忽然觉得喉咙干涩,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头青筋根根凸起,眼中流下了泪水,他终于明白,就算得到一笔财富,亦有用尽之时,但失去的东西,比如健康,尊严,却永远回不来了。余生都得躺在床上,依靠药物延长生命,纵使坐拥金山银山,又有甚么意思呢?
青青掏出几张银票,推到了老板面前,笑道:“你酒家借我用一个晚上,这些钱便归你了。”老板不敢去拿,摆手说道:“我吃得了苦。”青青板起脸孔,道:“你再唠唠叨叨,恐怕麻烦要来了。”只见两个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一个手执长链,一个手持长剑,冷冷地看着他。
拿长链的男子冷冷道:“滚!”老板忙抓起银票,旋风一般冲了出去。这一刻他身手娇健如少年,冷风吹在身上,却如春风一般温馨,心都醉了。奔出了好几条街道,他收住脚步,俯下身子,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长流。他的手脚无损,口袋中有笔不敢想象的巨款,换作任何人,都得笑破了肚皮。
青青入厨整冶菜蔬,岳冲要来帮忙,被她笑着推了出来,两个大男人相对而坐,嘴巴似被塞住,不知说什么是好。或许彼此的立场有了微妙变化,故而无法像以前畅开心扉,无所顾忌了。叶枫省得尴尬,索性闭上双眼,靠在椅上打盹养神。只是从厨房传出阵阵香气,直入鼻中心间,自然而然使得他心里难受,不自禁的肚子咕咕乱响,岳冲呵呵大笑,大叫道:“叶大侠快饿晕过去了!”
叶枫忙道:“没有……没有……”语音未落,肚子又是乱响一通。在厨房忙得不可开交的青青少不得连声致歉,叶枫更加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总算青青心灵手巧,动作极快,不一会儿便端出十多道热菜来。岳冲故作玄乎道:“倘若不是我一直给叶大侠传输真气,叶大侠早就呜呼哀哉了。”
叶枫跟着打诨插科道:“救命之恩,永记在心。”青青掩嘴轻笑,斟了几杯酒,道:“叶大侠,我极少下厨,味道非淡即咸,请你多多见谅。”叶枫不敢猜测,也不愿预测明天形势会恶化到何种地步,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只盼能和她多说一会话,甚至能多瞧上她几眼,其实吃什么根本就无所谓,哪怕她端一盘粗糠,拎一壶白水出来,亦觉得满嘴鲜美,甘脆爽口,当下微笑道:“对于吃我向来随便,除了死蛇之外,可以说是百无禁忌。”
岳冲摆着双手,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天下万物,岂是数死蛇最为恶心?蟑螂你吃不吃?鼻涕虫你吃不吃?大头苍蝇你吃不吃?我去茅坑勺碗……嘿嘿,你吃不吃?”青青眉头微皱,轻轻在他手背上一拧,叫道:“你……你……别再说……”岳冲哈哈大笑,道:“随便堪称有史以来最虚伪的词语,对方说你说随便,那是假装客气,你千万不能真的‘随便’,否则人家会觉得不被尊重;恐怕他已经在心里,不停地问候主人的十八代祖宗。”
叶枫急道:“我没有!”青青道:“谅你也不敢,当心我抽你大嘴巴!”扬起手掌,在他眼前虚晃几下。叶枫偷偷看去,见得她笑靥如花,双颊晕红,心中莫名一痛,暗道:“我务必好好哄她开心,也许明天……明天……再见不到她的笑容了。”他双眼往桌上扫去,但见每一道菜都异常精致,犹如小家碧玉般清新秀丽,更如江南烟雨般灵动伶俐。装出无法抑制的痴相,使劲咽下几口唾沫,喃喃说道:“这……这……是你做的菜么?人间怎么有这般精致菜肴?”
岳冲道:“适才一个穿白衣的仙女进了厨房,你没看见么?”叶枫挠着后脑勺道:“白衣仙女?青青姑娘,那不是你么?原来你是落入凡间的仙子。”霍地立起,身子微曲,作势就要跪了下去。岳冲一按他的肩头,愕然道:“你想做甚?”叶枫一本正经道:“见了仙女,难道不应该磕几个头吗?”果然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心中大笑不止。岳冲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原来某人想占仙女的便宜。”
青青挟起一粒丸子,笑道:“乖孩子,服了这个灵丹,你还能再活五百年。”叶枫早张开嘴巴,青青筷子一送,丸子掉入他口中,叶枫“咕咚”一声,吞下肚去,道:“在下只会一道蛋炒饭,半生不熟的时候居多,所以在下一见到厨艺高明之人,不由便起肃然起敬之心。”又磕了三个响头。青青明知他信口开河,也难掩欢喜,忍不住纵声大笑,她秀美的脸庞,欢乐之际,更是娇丽无比,难以形容。
叶枫心道:“她笑得真好看。”一时竟痴了。岳冲横了他一眼,笑嘻嘻道:“这不是死皮赖脸吗?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像你这样没骨气的男人,一见到美女,早就全身酸软,跪了下去。也许这种近乎无耻的行为,或许能让某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束手就擒,但我敢但保证绝大多数的美女不吃你这一套,毕竟傲骨铮铮的男儿更受欢迎。”
谁知青青大笑起来,道:“你这个傲骨铮铮的铁血汉子,跪我的次数会少么?可我何时说过你死皮赖脸,近乎无耻?”岳冲被他挤兑得无言以对,满脸通红。叶枫道:“古人的确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肯低头跪妇人,但是在下以为说这话的古人是个拎不清的混蛋蠢货,只要碰到值得敬仰尊崇的人,二话不说直接跪了,哪管是甚么头发长的女人?”说得理直气壮,豪气干云。
青青笑得几乎嘴也无法合拢,道:“不过烧了几道菜而已,不至于把我捧到天上去吧?”叶枫道:“青青姑娘烧制的菜肴,简直比黄金还珍贵几分。我若是不识时务地站着,只怕呆会儿出门,便会遭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从小和余观涛斗智斗勇,早就练就了口吐莲花,信口开河的本领。
岳冲叹了口气,慢慢卷起袖子,白皙细腻的肌肤忽然布满了细小的鸡皮疙瘩。青青知道叶枫玩鬼心眼儿,只是他们一直活在血与火之中,神经始终绷紧,像这样难得的快乐少之又少,笑道:“你真会说话。”叶枫心道:“今天晚上尽情享受,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于是盯着精致得如艺术品般的菜肴,脸上带着虔诚的表情,指着一道菜,低声道:“敢问美女芳名?”
青青道:“按理说她应该是杭州极负盛名的“宋嫂鱼羹”,本来选用西湖新鲜肥美的鳜鱼,只可惜厨房里只有一条咸鲢鱼,又无金华火腿丝,香菇,竹笋末……”叶枫拿起筷子,挟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慢慢品味,忽然大声说道:“我怎么吃不出来是咸鱼呢?分明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啊!宋嫂鱼羹的名字过于平凡普通,依我之见她应该叫作乾坤大挪移。”
青青一怔,愕然道:“乾坤大挪移?”叶枫道:“能把干涩失去水分的咸鱼,做成鲜鱼一般膏腴嫩滑,直如武林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难以莫测,故而谓之‘乾坤大挪移’。”岳冲冷笑道:“怎么不叫‘降龙十八掌’呢?”诚心要拆他的台。叶枫一本正经道:“若是这条鱼做得如降龙十八掌刚猛凌厉,霸道强硬,多少人要为之生畏?不敢下手?”
青青白了岳冲一眼,继续向叶枫娓娓道来。原来桌上每道菜,都有个历史典故,叶枫倒是机灵,不时插上几句中听的话,直逗得青青心花怒放,丽色娇羞。最未的一道菜是“杭州东坡肉”,叶枫当然听过东坡肉的典故,只是他把自己定位为让青青发笑的无赖小丑角色,此时不逗得青青捧腹大笑,更待何时?忙抢在青青先头说道:“我会讲这个故事。”青青笑道:“你说啊?”叶枫道:“话说很久很久以前,苏东坡……”
说到此处他自然而然摸了摸额头,神情温柔又惘然。他每次以很久很久以前做开头,余冰影不是气急败坏地在他头上敲一下,便是使力在他额头戳一下。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做甚,但他知道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窍而出。岳冲道:“是北宋元丰二年。”叶枫居然面不改色道:“北宋也是很久很久以前,话说苏东坡老先生酷爱吃肉,特别爱吃杭州的猪肉,据说杭州人喂猪,用的是上等酒糟,所以又鲜又嫩,油而不腻……”
岳冲哈哈大笑,右手指着他,说道:“你……你……奶……奶奶的,瞎说什么?”青青也跟着笑了起来。叶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慌不忙道:“哦,我好像记错了,苏老先生厨艺甚佳,尤其煮肉,堪称一绝,有富豪以千金求做法,被苏老先生断然拒绝,后来某人在苏府卧底三年,历经艰辛,终于得到秘方,流传于世。”青青笑道:“卧底三年,历经艰辛,你以为是偷盗武林秘笈?”岳冲道:“东坡肉以色泽红艳,汁浓味醇,肉酥烂而不碎,味香酥而不腻为特点。说起东坡肉,还有一段佳话。”叶枫拱手说道:“在下洗耳恭听。”
岳冲道:“神宗驾崩之后,苏东坡重新被起用,调到杭州作官时,西湖已被葑草淹没了大半。他发动数万民工除葑田、疏湖港,把挖起来的泥堆筑了长堤,后来被称为苏公堤。杭州老百姓为了赞颂苏东坡的功德,到了春节时,就给苏东坡送猪肉,以表示自己的心意。苏东坡收到了猪肉,就叫家人把肉切成方块,用自家的烹调方法烧制,连酒一起按照民工花名册,送给每家每户。但家人烧制时,把连酒一起送领会成连酒一起烧,然而烧制出来的红烧肉,更加香酥味美,食者盛赞之,此后被人们命名为东坡肉。”
叶枫心道:“倘若影儿在场,定会教训我一个故事好不好,就看有没有噱头,简简单单一碗东坡肉,引出了豪门恩怨,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岂非更引人入胜?”神情愈发迷茫。青青道:“喂,你有没有听过炖肉歌?”叶枫道:“炖肉也要唱歌?某些人果然空闲得紧,对了,劈好柴,洗净锅,切好肉,用水煮。先放盐,后放姜……”
青青道:“吃肉不闻‘炖肉歌’,吃肉再多也枉然。”拍手唱道:“黄州好酒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柴头罡烟焰不起,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叶枫拊掌笑道:“吃肉也有这么多腔调,看来苏老先生是个风趣的贪吃鬼。”青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枫,一脸可爱顽皮的样子,道:“苏老先生的《老饕赋》听过么?”
叶枫这下真的不知,忙摇了摇头。青青道:“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盖聚物之夭美,以养吾之老饕。婉彼姬姜,颜如李桃。弹湘妃之玉瑟,鼓帝子之云璈。命仙人之萼绿华,舞古曲之郁轮袍。引南海之玻黎,酌凉州之蒲萄。愿先生之耆寿,分余沥于两髦。候红潮于玉颊,惊暖响于檀槽。忽累珠之妙唱,抽独蠒之长缲。闵手倦而少休,疑吻燥而当膏。倒一缸之雪乳,列百柂之琼艘。各眼滟于秋水,咸骨醉于春醪。美人告去已而云散,先生方兀然而禅逃。响松风于蟹眼,浮雪花于兔毫。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阔而天高。?”
岳冲道:“饕餮,贪食者,老饕,意指贪吃,却不是一般的贪吃,而是一副大呼小叫,狼吞虎咽的吃相,苏老先生当真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颇有侠士之风,否则……”青青接道:“否则就写不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绝世佳句了,有如仗剑立马,独立峭壁,快哉快哉。”叶枫听得心驰神往,不由想象着当年苏东坡风华绝代,酣畅淋漓的样子,一时间,不由得怔怔发呆,隔了半晌,道:“我想说几句赞美的话,却偏偏他娘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我自罚三杯可不可以?”拿起酒杯,连饮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