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北风裹挟着雪花狂舞着抽打着这边北方的土地。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榆树屯张作忠一家正在为临近的年关发愁。
榆树屯在抱崮山的山沟沟里,天高地远,像一片世外桃源,历史上很少有兵灾,抗战爆发后,战火也没有燃到这儿,但是这两年闹天灾,连续两年大旱,庄稼几乎没有收成。
全村上百户人家有的迁走了,有的全家去讨饭,留下的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勉强度日。
屯里有唯有一个大富户,也是当地有名的地主,叫王大牙,祖上是靠外出做生意发家的,后来王大牙祖父靠买地租地,成了当地有名的地主,村里百分之八十以上住户是靠租王大牙的地讨生活,到了王大牙这一辈又靠放高利贷获取不义之财,积累起巨富家资。
张作忠一家的地因为收成不好,交不上租子,去年年关为了过年和吃顿饱饭,张作忠瞒着妻子借了王家的高利贷,却因为今年收成不好而无法还清,结果驴打滚,利滚利,去年只有三个银圆的高利贷今年年根滚到了二十个银圆,这可是一个农民三年的总收入啊!张作忠哪里去弄这么多钱?一时又悔又急,病倒在床,家里有没钱治病,眼见得病越来越重。
张作忠的妻子许氏名叫怀英,先后生了八个孩子,但大都生下来就死了,最后只活下来三个,大儿张明堂,今年十岁,二女儿张明芳,今年四岁,三儿子张明山才出满月。
一家人五张嘴,对着个空荡荡的锅台,已经两天没米下锅了,女儿只喊饿,小儿子含着母亲干瘪的奶头哇哇直哭。
张作忠躺在炕上直唉哼,许氏抱着儿子直掉眼泪。突然,家里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有个人挟着外面的风雪闯进来,只见这人身穿夹皮袄,头戴羊皮毡帽,满脸的胡子茬,原来是王大牙家的护院郑大胡子。
郑大胡子一进门就嚷嚷:“张二愣子!眼看就要过年了,你租子不交一分我们老爷没有要,这借的钱得给吧,老爷说了,限你两天之内把钱还上,不然就把你一家人都卖了!”
郑大胡子把手里一张纸一扬说:“看到了吗,这是卖身契,只要后天你们还不上钱,就让你老婆你孩子按上手印,到人市上卖了,就是不上人市也有买的,你们看着办吧!”
说完,郑大胡子一摔门走了。
郑大胡子的话张作忠都听在耳朵里,张作忠捂住胸口,一口血喷了出来,立时背过气去。
许氏把孩子向床头上放,扑到张作忠怀里,用手摇撼着:“作忠,作忠,你醒一醒啊,你可不能丢下俺们走啊!”
张作忠悠悠传来,嘴里说:“我,我不行了,你们娘们快走,千万别落在王大牙手里啊!”
说完,闭上了眼睛。
许氏束手无策,只知道哭,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良久,张作忠又睁开了眼,嘴里吐出几个字:“千万别哭,叫王大牙听见了,你们都走不了,我对不住你们啊,孩子托付给你了。”
说完,再没有出声。
当晚,张作忠已经说不出话,只有出的气了。
许怀英没有再哭,正如张作忠所说,她怕招来王大牙,他们娘们就走不了,她擦了擦泪,对明堂、明芳说:“你们都不许哭,你爹睡着了。”
刚才还在哭的明堂和明芳点了点头不哭了。
许怀英把一张破席子盖在张作忠身上,把家里仅有的一张破被子卷了卷,把明山包裹紧了,有一条布带子扎在身上,一手拉着明堂,一手拉着明芳离开了家。
天还在下雪,地上的雪有一尺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四周黑漆漆的,后边榆树屯的灯光越来越远,渐渐隐没在漆黑的夜幕中。
她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她想:宁可一家死在一起,也不能落在王大牙手里,也不能被王大牙当牲口卖了,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
许怀英一直向西走。她只能向西走,因为一是她的老家在陕西,许怀英是陕西清远人。
1920年,老家连年旱情,暴发饥荒,她与姐妹父母一家人向东北逃荒,结果走到河北地界,遇到军阀混战,一家人都被乱军冲散,从此生死不明,许怀英站在路边大哭,碰上了在河北打短工的张作忠,张作忠就领着许怀英回到了榆树屯并和怀英结了婚,因为外面世界很不太平,张作忠从此就在家种地。
二是她听说现在外面打仗打的厉害,主要是国民党和日本鬼子打,那日本鬼子很残忍,见人就杀,听村里出过门的人说,出了榆树屯要一直往西走,那个方向没有鬼子。因此许氏拉着孩子一直往西走。
娘四个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走一会儿,就歇一歇,一直走到天亮,此时雪已经停了,天边透出一丝曙光,远处飘过鸡鸣的声音。
怀英实在走不动了,两个孩子也累得直哭。
这是到哪儿了?看一看四周,还是一片旷野,远处树丛中影绰绰好像是一片村庄,怀英听着明芳哭得有气无力的,她只觉得明芳的手滚烫,她用手一摸,明芳是发热了。
怀英想:要赶快到前边那村庄讨口水喝,他抓了一把雪放在嘴里,融化了再喂给明芳,明堂也抓了把雪学着母亲的样子放在嘴里。
怀英觉得孩子热得厉害,不能再耽搁了就向前边村庄走去,刚迈出一步,忽然脚下一软,雪下面好像踩了个肉乎乎的东西。
怀英吓了一跳,她从雪里拨出脚来,用树枝拨开雪,才发现雪中埋着一个人,她找了根大点的树枝又拨了几下,下面的人露了出来,是两个人,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大人是个女人,孩子看样子只有一、二岁的样子,女人和孩子不知死了多久了,皮肤的颜色都发了黑。
那个小孩子被女人紧紧抱在怀里,女人单薄的棉衣敞开着紧紧裹住那个孩子,孩子只露了个小脑袋在外面。
看样子是女人生前想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孩子,不想大人孩子都冻饿而死。
“阿弥陀佛......”,怀英心惊肉跳的念叨着,一步步向后退。
明堂明芳吓得大哭,怀英把两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
“不行,得赶快走,不然也许我们也得冻死饿死。”
怀英背起明芳,怀里揣着明山,手上拉着明堂,吃力的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终于来到了这片村子,怀英看到一个村民就上去打听,有没有药铺。
一个村民往那边一指,说前边有个小药铺不知道开门了没有。
怀英按村民指的方向找到了药铺,药铺很小,上面飘着个写着药字的招牌旗,还好,药铺已经开门了,怀英领着背背着烧得昏迷不醒的明芳走进去,对着柜台上坐着的一个郎中先生说:“先生,这孩子烧得厉害,给看一看吧。”
那个留着小杨子的先生抬头看了看娘四个,摇头叹了口气,说:“唉,又是一个逃难的。”
他让怀英把明芳抱过来,摸了摸明芳的头,听了听孩子的脉象,又摇了摇头,怀英问:“这孩子烧得很厉害吧!是什么病啊?”
先生说:“孩子不像是普通发热,这孩子很虚弱,是几天没进食了吧。”
怀英说:“是啊,我们大人孩子三天没吃粮食了。这几天就是吃了点苦草根。”
“这样吧,我给孩子开点中药,先给服上,不过孩子病得很重,三天两头恐怕好不了”。
“那就多谢先生了。先生,俺们打昨天连口热水也没喝,能给点热水喝吗?”
郎中先生给拿了几个杯子,从旁边炉子上提起水壶倒了几杯水。
“很热,冷冷再喝。”
怀英千恩万谢,连声谢谢。
不一会儿,郎中的药方开好了,一算,共二十个铜板。
可是怀英掏遍了全身,哪里有半个铜板?
郎中不高兴了,说:“你们这逃难的我见得多了,没有钱还想治病?”
怀英乞求着:“郎中先生,我们是出来逃难的,哪里有钱?你就发发慈悲心,救救这孩子吧。”
“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不想救你,一则我们药店本小利薄,就靠着这个过活,不可能施舍。二则现在到处打仗,逃难的太多,外边病死的饿死的到处都是,我也救不过来。三则这孩子病情沉重,我看几付药也管不了大用。我看你也不要再费什么钱了,给孩子喝口热水,赶紧走,到前边还有个大镇子,到哪里也许能找个好郎中给治一下。”
怀英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乞求先生救他们一命。
郎中先生铁青下脸,转身进了里间,片刻他从时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包干粮,塞到怀英手里。
“恕我无能为力,这点干粮带着路上吃,是死是活看你们造化了。今天一开门就晦气,我要关门了,不营业了。”
怀英见郎中这么说也没有办法,只得抱着明芳离开了药铺。
怀英想:如果这样下去,不光明芳保不住,恐怕明山也活不了,甚至我们娘四个都活不了,现在只能舍弃一个了。
怀英狠了狠心,决定把明山送个人家。
可是现在兵荒马乱,天灾人祸,多口人就多张嘴多个风险,谁肯收留这个孩子啊。想要送也不能敲开门送,这样很可能像刚才那个郎中一样,被人家拒之门外,先找个像样点的人家,把明山放在人家门口就走。
打定主意,怀英开始挨家挨户寻摸,后来在村西头看到一家大门大户的,好像家境还算好的人家,她走到一个隐蔽的柴垛前,把明芳放在柴垛旁,叫明堂看着明芳,自己咬破了中指,用血水在明山的小肚兜上写上了明山两个字,然后抱着明山来到这家院门前,看看周围没有人,就流着泪亲了亲明山冰凉的小脸,又裹了裹包着明山的小棉被,就把熟睡中的明山搁在这家的大门前。
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开了。转过一个胡同走了许多步,不放心,又回转来,站在胡同头上向那家院门看过去,明山还在那里躺着,而怀英的心里却像刀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