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绯钰绝不是,她是人,她有克制自己龌龊欲望的理智,她不允许自己把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施加于他人。
荒谬的是,十五年后,那个被绯钰悉心呵护长大的孩子却活成了绯钰最深恶痛绝的模样。
她太宠她了。
男人想要从绯钰身上获取东西起码还要花钱,可硫潋什么都不必付出,绯钰什么都给她。
绯钰这一生活得有多绝望,她便将等同的希望都付诸在硫潋身上。
她把她宠坏了。
硫潋脸上发痒,她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她极少哭,哭的次数比笑还少,因为哭是最无用的东西,她无法用哭泣来换取任何东西。
现在也是。
这份迟到的眼泪换不回绯钰了。
“什么时候才能把姐姐救回来。”她没有拭泪,先问了这一句。
徐瑾怀也不安慰她什么,“我今日敢来这里和你开条件,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
“我本以为绯老板早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所以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如今看来,娘子似乎毫不知情。”
“姐姐猜到了”硫潋低头看着桌上的剑,姐姐若是猜到了,为何没有告诉她
亦或者她本来是想告诉她的
“娘子是跟着绯老板一起开辟的江山,应当知道做生意不易,尤其是我们这样的花酒生意,做起来就更加困难。”徐瑾怀拿起了桌上的侍女扇把玩,她轻轻一转扇柄,扇上的女子便无助地只能跟着打转。
“官家的那些大爷缺了钱就往我们店里伸手,方圆的地痞无赖们时不时也会来找麻烦。咱们就是块鱼肉,偏偏躺在了砧板上没法动弹,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还真得有点靠山。”
她搁下扇子笑了,“你不知情,可绯老板在这儿扎根十一年,尽管她足不出户,但该知道的消息一点儿也没少知道。”
“徐老板到底想说什么”硫潋皱眉,“杭州知府被李晟买通,徐老板就算和上级的官员们有所交情,这件事也已经是铁板钉钉了,根本没有转圜的余地。律令摆在那里,谁来审都是一个结果。就算有人愿意淌这趟浑水,可上命下达时,官员们多得是扯皮的把戏,搁置个一两年轻而易举,到了那时伴袖楼早就被李晟吞食干净了。”
“律法上,这件事确实无有质疑,但是娘子应当明白,法不外乎人情这个理。”
硫潋笑了声,唇角不扬,只有声音漏了出去,“法不外乎人情,那也得看是何人的人情。”
这话不过是为上位者留下的另一套庇护,哪里是为她们而设的。
“当朝皇太后的人情。”
硫潋猛地睁眼,扫去了脸上的所有阴郁。“你说什么”她问得不敢置信。
“这半个月,我让下人回了我老家一趟,求见了我阿姐。”徐瑾怀笑道,“我阿姐在太后身边做婢女,我是长安人。”
这句话让硫潋瞬间理清了所有关键。
难怪姐姐走得那么镇定自若,她是知道徐瑾怀和宫里有关系的。
这件事求谁都不合适,皇帝根本不会在乎一个小小的青楼如何;皇后也不愿意沾染花楼的脏事,没得让人说闲话;唯有太后一个上了年纪吃斋念佛的老人,多少存了些善心,且没有人敢妄议她的行径。
“可即使是这样,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也不一定就会插手此事。”硫潋尤为不解,“姐姐怎么就笃定”
“太后早年丧有一女,”徐瑾怀道,“我记得康佑公主落水那年,好像刚满十二。”
她接着道,“太后膝下一共就两个孩子,一个如今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威赫八方;一个却还未及笄就死在了水里。”
“你说,一个年迈的母亲,二十年来白日看着她那意气风发的儿子、看着皇宫里青春靓丽的三千美人,那深夜无眠的时候,她又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在想女儿,在想自己可怜的小女儿是如何的不幸;她在怨上天,怨上天要带走她那才十二岁的小姑娘的性命。
“伴袖楼里的丫头们,年纪皆和康佑公主相仿,她们被父母抛弃、遗弃,受尽了苦难,只要有人能妥善进言,太后下一道口谕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这话像是破开了乌云的日光,自苍穹照到了硫潋面前。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要抓住光束,像是要膜拜金乌。
不必再多说了什么了,她对着徐瑾怀跪了下来,“多谢多谢徐老板救命之恩。”这声音携带着咸涩的泪意,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不停地发颤。
她说不出话来,于是对徐瑾怀重重磕下了头。
“别谢我,谢桃姬吧。”徐瑾怀侧了身,避开了硫潋的礼,她望着长安的方向,笑着感慨,“我也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那日我在三楼撞见桃姬娘子,一时觉得面善,仔细想来,才发觉她和阿姐房中挂的画像里的康佑公主有五分的神似。
我于是请她和凉环去栖云楼,送凉环去绯钰身边,用以照应;再将计划告知了桃姬,问她愿不愿意进宫向太后讲明实情,她答应得倒是爽快。
这件事不能泄露,一旦让李晟知道了,他必定千方百计地阻扰,因此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涉及到了天家,在成事之前我也不敢乱言,故而没有告知娘子,让娘子担心了。”
“今早长安的人传信回来,太后已经下了口谕,命绯钰即日回去管理楼中事物,赐其上善若水玉牌,赏金百两,感念其功德善行。”
徐瑾怀低头,对着硫潋一笑,“虽然没有明言什么,但是有了皇太后这道口谕,往后伴袖楼再想收养丫头,绝没有人敢多一句话。就连桃姬也受了封赏,太后留在她身边做一等女官,日后你若有机会遇见她,可得行礼了。”
“桃姬”硫潋愣怔了一下,“桃姬留在了宫里”
“是啊,从一个妓女成了太后的女官,这可是难有的造化。”
“姐姐知道么。”硫潋直起了背脊问,“姐姐知道桃姬和康佑公主相像这件事么。”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康佑公主死的那年绯钰才多大,我能够知晓是因为我阿姐房里供了公主的画像,寻常的百姓哪有机会见到公主的玉容。”
硫潋又坐了回去。
这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姐姐和伴袖楼得救,桃姬那个爱出风头的丫头如今待在太后身侧,再也不用为妓了。她该为桃姬高兴的。
可不知怎地,硫潋不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压抑无比,仿佛背了一身的重担。
有哪里是她没有算到的么
硫潋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她不会知道,在六月底,荷花还盛的那晚,那个被她轰出房间的小丫头回了房间以后,直到睡前都在想着
她喜欢伴袖楼,她要一辈子都赖在这里。
这份喜欢无关名利,她和楼里不少的神女交恶,她瞧不起那些人为了点钱就陷害别的女孩,她不愿意对着这群人低头。
可她喜欢伴袖楼,因为有了绯钰,这座伴袖楼到底还是热闹而自由的;因为在这里即使她身处泥沼,可只要仰头朝三楼望一望,她就能见到仁慈皎洁的明月,那是桃姬的希望。
这一别山高路远,不知道长安巍峨的宫墙高楼里,是否还有她向往的月亮;
是否也如伴袖楼一样,在她犯错后,能有她嘴上嫌弃的烂好人稍稍扶她一把。,,